轉工|IT業風光不再!內地男由高薪到欠債 學手機維修卻越做越霉
今年7月初,我與呂青弘碰面時,他已經辭去手機維修工的工作。辭職後的半個月,他面試了幾個程序員職位,崗位薪資在一兩萬之間徘徊(編按:人民幣,下同)。程序員,是呂青弘的老本行。
辭職前,呂青弘剛領到過去大半年的第一份工資——不到2300元,此前的幾個月,作為華強北一家手機維修店的學徒工,呂青弘沒有收入。
這份微薄的收入,斷了呂青弘在這行「熬一熬」的念想。至少眼下,他沒有時間繼續打磨維修手藝。
相比程序員,手機維修工的性價比太低了,「我修好一個手機聽筒,才掙15塊錢」,即便是店裏維修技術最好的師傅,全月無休也只能賺一萬出頭。況且,呂青弘迫切需要一份像樣的收入,來應付身上二十萬的負債。
當互聯網紅利退潮
37歲的呂青弘,經歷過互聯網行業烈火烹油的好年景。到華強北學習手機維修之前,他在北京互聯網行業工作八九年。2015年到2019年,是他眼中最好的時光,那四五年的功夫,他跳槽五六次,月薪從兩千多、四千多,漲到一萬多,兩萬多,再到接近3萬。「也能看出來當時互聯網的泡沫有多大」,他不無自嘲地評價這條扶搖直上的曲線。
互聯網創業風頭正勁的那幾年,呂青弘想過創業,也收到過合夥創業的邀請,「那時候有句話,公司已經建好了,就差一個前端了」。呂青弘當時的崗位就是前端,「當時前端的需求特別旺盛,你簡歷掛上去,找你的人非常多,薪資也好談」。
2022年10月之前,呂青弘的收入還處於職業生涯的最高點,2.9萬月薪。他當時在一家業務與防疫相關的醫療企業工作,公司的主營業務當時已陷入頹勢,「一輪一輪裁員,留下我們這部分人,開發藥妝的線上平台」,2022年10月份,裁員的輪子還是軋到呂青弘身上。
離開這家公司,呂青弘並不着急,「當時太樂觀了,想着先休息一陣子,過完春節再找工作」。等他春節後回到北京,他發現投遞出去的簡歷「沒人理」,招聘軟件上的反饋「跟前幾年完全不一樣了」。
他心裏沒底,跟老同事打聽對方的現狀,其他人的狀況也不好,「有些去了外包公司,有些降薪找的工作」。呂青弘打開招聘軟件,把期望薪資的數字往下調低,一天天在刷崗位、投簡歷中度過,轉眼到了五一,既然找不到工作,那先出去散散心吧,他定了張飛往新疆的機票,到新疆後又去巴基斯坦玩了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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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北京的最後一份程序員工作——京東外包崗,是旅遊回來後找到的。當時已經到了6月份,他入職時恰逢618電商節,「天天加班,每天下班都夜裏11點多,趕不上末班地鐵,我們外包員工又沒有打車報銷,我心裏覺得不平衡,辭職了。」這份工作他幹了10天。
再次打開招聘軟件,呂青弘越發心灰意冷。他想起個把月前在巴基斯坦的一段經歷,他坐大巴去伊斯蘭堡的路上,一段山路被泥石流沖毀,他和大巴車裏的其他乘客,大半夜被困在山路上。等待修路的間隙,乘客中一個巴基斯坦人用中國話跟他搭訕,對方在中國留學生活過幾年,做過一段二手手機外貿生意,他從中國二手手機市場進貨,再運到巴基斯坦賣掉。因疫情影響,巴基斯坦人的生意斷斷續續。兩人在漆黑的夜色裏聊得暢快,「哥們兒很熱情」,甚至提議兩人一起做二手手機外貿生意。
再次失業後,呂青弘認真琢磨起巴基斯坦哥們兒的提議。二手手機這門生意,其間一個關鍵環節是維修。回收商收來的大量二手機,多少都有一定的損毀,要維修後達到正常使用水平,才能再次賣到顧客手裏。
「就算二手手機的生意一時半會做不起來,現在大家掙錢都不容易,換手機的頻率肯定不高,手機維修這門手藝,起碼可以維持生活吧」,呂青弘想。
華強北的二手手機生意作為中國電子第一街,華強北的二手手機市場,到今天依然保留着驚人的市場規模。以華強南的飛揚時代大廈為中心,匯聚了一條成熟的二手手機產業鏈。
在華強北待了大半年的呂青弘,瞭解過這一片市場,「飛揚時代大廈三樓、四樓賣二手機,一樓賣配件。周邊都是二手手機相關產業,分工極細,屏幕、攝像頭、電容維修……以及專門做翻新的店鋪」。
呂青弘從同行口中聽説,華強北的二手手機商家,一般去香港進貨。「香港有一棟大廈,裏面有來自世界各地的淘汰手機,相當於國外的電子垃圾」,華強北的二手手機商家們從香港進貨,再做翻新出售。經過翻新的二手機,很大一部分出口到非洲、東南亞、中亞地區。呂青弘工作過的手機維修店,多數業務就來自二手手機商家。
2023年7月,呂青弘搬離北京,來到華強北一家手機維修學校就讀,學費8000塊,學期2個月。
他所在班裏有十幾名學員,最小的20歲出頭,初中都沒讀完,已經在社會上摔打了好幾年。班裏跟呂青弘年齡差不多的,還有幾個學員,他們算是班裏年紀最大的學生。
一部分同學來學習手機維修,是手頭有相關業務需求。有個學員原本在老家做電腦維修,想在店裏增加一個手機維修業。還有個小年輕,父親在老家做手機維修,他計劃學成後跟着爸爸幹,「説明他們在老家是能掙到錢的」。
其中還有一名學員,原本在航空公司做飛機維修工作,呂青弘與對方交流不多,僅僅瞭解到,對方學習手機維修,是因為「最近幾年的收入不太好」。
還有兩個同學專門從外國回來,都是華人,其中一個是在歐洲做電腦、手機維修業務,另外一個在美國開了個手機維修店,但他只會換配件,不會維修主板,因此來華強北學習主板維修。
從外國趕來上課的兩名同學,他們的從業狀態讓呂青弘很是羨慕,歐洲的手機維修收費很高,那位同學做這行收入勢必不錯。來自美國的同學,雖然維修手藝一般,但整個鎮上只有他一家手機維修店,所以生意一直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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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國慶前,呂青弘學完了課程,兩個月的學習結果差強人意。培訓班的老師,以前的工作是在電子廠做焊接,「培訓的就是一些死板的理論,而且沒有真正的實踐機會給你」,美國同學的印象差不多,「他也感覺兩個月沒學到東西,抱怨説,有些手機故障,(學習後)拿起來還是不知道怎麼修」。
靠兩個月學來的技術,呂青弘想在華強北找份手機維修的工作,幾乎不可能。他打算先找家店做學徒工,他問了幾家,最終一家手機維修店願意接收他,但學徒期沒有工資,還需要給店裏交5000塊押金。
當時,呂青弘還沒有債務壓力,他決定先潛心打磨手藝。
屢敗屢戰的「搏一搏」
要追溯呂青弘今天這些債務的源頭,要從7、8年前説起。他最早的一筆大額投資是P2P,從信用卡套現,再投資P2P,「我算過利息差,利潤很可觀」。後來,P2P跑路,他虧損10多萬。
當時在呂青弘身邊,從信用卡中獲取利差的大有人在。信用卡為了吸引新用户,眼花繚亂的優惠活動層出不窮,「積分可以兑換酒店,航空里程,很多人還利用信用卡炒茅台,去茅台大酒店住一晚,刷信用卡,就可以原價買茅台,再拿到市面上高價賣出去,一進一出就能掙四五百」。
P2P投資這場風波,對呂青弘來説,就像湖面投下一枚小石子,很快一切又恢復如初,2017年,他再次信用卡套現,雄心勃勃踏入美股,疫情後美股持續下跌,他的股票賬户爆倉,他轉炒比特幣,搞合約交易,再次爆倉。「美股和比特幣都爆倉,虧慘了」。
「相比程序員天天熬夜通宵上班,我也想躺着賺錢嘛。」坐在我對面,呂青弘將自己的盲目投資,形容為「騷操作」。我們坐在布吉地鐵站附近的一間咖啡廳裏,他容身於附近一間青年旅社,床鋪按天收費。
再次聊起這些「騷操作」,呂青弘把自己的投機心態,歸結於樂觀與焦慮。
「那會兒太樂觀了,收入高,對自己的能力和職場發展比較自信,經濟大環境也不錯」。他還有另一重自信,剛畢業那會兒他在證券公司做過開户員,「感覺自己懂(股票),比別人聰明,自己炒股肯定能賺」。
不過,一種隱形的焦慮始終纏繞着他,「大環境這麼捲,我一直有職業危機感。哪怕有二三百萬資金,你沒有其他收入,單純靠打工還是不行」。
「我要解決掉危機感,那我就要有自己的生意,那就得儘快把第一桶金賺出來,我不想一輩子困在打工掙錢的死循環裏」。呂青弘在這第一桶金上,還有另一層寄託——潤出去,「不管是通過留學還是投資移民,都需要錢」。
信用卡連環套現,美元、比特幣接連爆倉,再加上失業,呂青弘到華強北學習手機維修時,財務狀況已經惡化。
其後,兩個月的學習期,大半年的學徒期,失去收入來源的呂青弘,決定去A股「再搏一搏」。不消多少時間,A股便回敬他一記重拳,「20來萬槓桿到50來萬,虧了十幾萬後,我看不行,趕緊出來了。」
在A股「搏一把」期間,他又支出十餘萬,裝修了河北老家縣城的房子,這是父母催促他買的房子,裝修也是迫於父母壓力,「家裏人覺得你連個房子都沒有,怎麼找對象」。
原有的負債,加上A股虧損,裝修支出,壘成了呂青弘肩頭大約20萬的債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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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維修工的性價比
「我得趕緊找份正經工作,把債務還清」。在華強北的這幾個月,他一直靠信用卡維持生活運轉,「好在信用卡還能流動」。
7月上旬,除了面試程序員崗位,呂青弘還面試過維修崗位,其中一個是無人機維修崗位,底薪6000元,提成另算,提供員工宿舍。他很滿意這份工作,「工作環境和要做的事情都很喜歡」,不過最終他還是拒絕了這個機會,「我接到另外一個offer,薪資更高,我目前只能選工資高的工作」。
面試無人機維修崗這段經歷,是我從他的社交賬號上看到的。幾天後,他告訴我,他入職了一家小型互聯網公司,一週上六天班。他沒有告訴我這份工作的月薪。不過,我們面聊時,他跟我分享過他面過的兩家大公司崗位,一個月薪2萬,一個月薪1.6萬,他當時覺得,1.6萬月薪的這個崗位,拿到offer的希望更大。
離開手機維修店前的最後兩個月,呂青弘才開始被債務壓得透不過氣。學徒期滿之前,他對這份工作還抱有期望,「一個月哪怕掙五千塊,就能把基本開銷覆蓋了,剩下的債務至少不會放大」,他在深圳這一年,日子過得精打細算,「住宿吃飯每月花2000多元,老家房子的按揭每月一千多元,5000塊足夠了」。
6月中旬領到第一份工資後,呂青弘才徹底死心,「債務一直在滾動,我沒有時間在那兒積累維修經驗了」。
去年十月份,呂青弘在華強北找到這份學徒工作,不包吃住,轉正後才有收入。現在回想起來,他覺得這個選擇過於倉促,「再找一找,應該能找到大方一點的老闆,我們旁邊專門換攝像頭的維修店,學徒包吃住,每月還有2000塊工資」。
呂青弘在社交平台上曬出自己5月份轉正後的維修工作量和收入:涉及不同零部件維修的手機,共有45台,月薪2000多元。另外,他修壞了一部手機,老闆沒有扣工資,不過他從店裏辭職時,老闆也未退回他的5000元押金。
華強北手機維修行業,維修師傅的薪酬規則是「計件收費」,維修數量和每部手機的維修費提成,決定師傅的月收入。
呂青弘做學徒的手機維修店,訂單大多來自做二手手機生意的商家,老闆給師傅的提成偏少,在華強北,也有不少二手手機商家,自己招收一批維修師傅,「人家給師傅的分成高,不像我們老闆,賺的就是中間商的錢」。
他離職時,店裏好幾個經驗豐富的維修師傅也離開了。其中有個師傅,在朋友的維修店裏租了個工位,自己做起了手機維修生意。
「維修手機這個行業,你只要有一些技術,有一些資本,在華強北開個檔口,還是有利可圖的。但給別人打工,只靠手藝吃飯,月收入最多就一萬塊錢。”
兩重夢想:安穩與冒險
重新回到互聯網行業,呂青弘對維修手機這門手藝,依然寄託着一層熱望——「出國後,起碼可以靠這個技術,先在那邊生存下去」。
呂青弘計劃還清債務,積攢一些積蓄,就着手出國事宜。「其實我一直以來都很想出國,這個就是我的目標」。他也清楚,近幾年來,在「出國熱」等多種因素影響下,普通人要「潤」到發達國家不太容易,他幾年前曾申請過美國的旅遊簽證,被拒簽,所以對移民美國不抱期待。「不過,像巴基斯坦這些國家,(出國)應該沒問題」。
我好奇他在移民一事上傾注的熱情和希望,呂青弘講起他童年的經歷。呂青弘的爺爺地主出身,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裏,爺爺奶奶、父親在村裏備受欺凌。在呂青弘的記憶裏,父親一輩子謹小慎微,遇事不敢爭搶,習慣以忍氣吞聲處理問題。長輩們經常告誡呂青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讀大學時,呂青弘與奶奶閒聊,説自己想參加學校社團,奶奶立刻勸阻他,「不要搞那些東西,老老實實學習就好了」。
在這樣的家庭環境裏長大, 呂青弘覺得壓抑,且缺乏安定感,「我有點懦弱,老實,遇事多數時候就是忍。」
「你看我都37歲了,一直沒有結婚生子,也是因為這個。我萬一失業了,老婆孩子怎麼辦。孩子老婆被欺負了,我能不能幫他們出頭。我擔心負不起責任,所以到現在,也沒有一個安穩的心態去結婚生子」。
呂青弘渴望逃離,「我在熟悉的社會環境裏,活得比較壓抑,不太踏實」。出國是他眼中,解決內在困境的最佳方式,「很多國家環境比較寬鬆,不捲,像巴基斯坦,條件沒有國內好,也沒有國內安全穩定,但是我站在伊斯蘭堡街頭,心裏是比較放鬆的。」
呂青弘又聊起他在手機維修學習班的廣東同學,對方在巴西的親戚,就在當地開手機維修店。同學就打算學成後去巴西投奔親戚。
「巴西、阿根廷這些南美國家,也有很多華人在那裏做手機維修。將來去那邊開個手機維修店,我覺得也不錯」,呂青弘跟我説。
我在新聞報道上看到過,眼下確實有很多中國人把南美作為新的淘金地。我不理解的是,對呂青弘來説,出國夢寄託的是他對安穩的嚮往。南美洲的社會環境,似乎與安穩二字差之甚遠。
「可是,南美的那些國家,不是很安全吧」,我提醒呂青弘。
「你不能老看網上説的,你想做,就一定要去嘗試。」他説。
在我們的聊天結束前,呂青弘跟我聊起對風險的看法,「風險也是機會,別人考慮風險,不敢進入(的領域),你才有機會。你只要把風險控制在可控範圍內,那就不是風險,那是利潤。」説這話時,他似乎又回到了「冒險家」的角色。
(備註:為保護個人隱私,文中人物呂青弘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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