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鑼灣書店】鎂光燈閃爍過後 林榮基囚牢頓悟:生而自由非必然
一位銀髮老書商在傳媒簇擁下,毅然剖白在內地被羈押八個月的日子,如何被送到千里外的寧波,如何被囚於不足三百呎的空間,如何被「洗腦」成言聽計從,又如何在三支煙時間迎來轉捩點…一幕幕猶現眼前,「望港人向強權說不。」仍擲地有聲——林榮基,銅鑼灣書店書商失蹤案中,最後一位回港的港人,半年過去了,鎂光燈退場後事至如今,他的自由失而復得了嗎?
外出會謹慎留意四周
戴著口罩、壓低帽子,林榮基一貫的淺卡其色漁夫背心打扮,甫踏進咖啡館,先翻看架上的雜誌。林榮基淡然說,現時生活尚算回歸平靜,如今安居於看到海的地方,閒時寫作閱讀。若外出亦會謹慎留意四周有無異樣,即便在人潮之中,「尤其轉街角前,會停一陣左望右望。」
他憶述,在七一遊行前夕曾被八名大漢尾隨,不只警方當時調查所指的四人,因為目擊證人不敢照實說,「他(證人)驚講得太嚴重,自己都會受牽連,後來他才如實告訴我家姐。」去年上半年在內地「被看管」,下半年回港要「被保護」。直至9月底,林榮基接受了近兩個月警方保護,卻感到不便主動撤銷。
有人關懷、有人騷擾
回復自由身,走在街上,遇過有市民低調走過去與他握手,表示關懷後便離去,「感受到他們的善意」,但亦試過遭陌生人騷擾,「食飯點都要除口罩啦,試過在茶餐廳食飯,有個男人特登過來坐對面瞪住我,好似想撩是非。」林榮基相信,有些人反感他踢爆內情,「我知有人覺得是我非法、錯在先」。
只要他脫去口罩搭地鐵,就會被途人認出「咦,林榮基喎」。不過,即使惹來注目,瘦削之驅依然板直著腰。
現在這樣都好,我做對了,怎會不心安理得?
2016年6月16日記者會上,林榮基剖白,自己在四名失蹤書商中「負擔最少」,「如果連我都唔出聲,香港就無得救」。如今再說起,他說,李波、張志平、呂波均有家人或鄉親在內地,如同有「把柄」落在當局手中,不敢妄動。若他不反抗,「或者會好似現在的李波一樣,繼續受監控,定時定候報告。」林榮基選擇戳破劇本,「出於公義。」
如再抉擇 依然不敢「回頭」
苦果平行時空,6月16日下午,在九龍塘地鐵站躊躇的他,抽罷三支煙後,依然不敢回頭,直往羅湖方向⋯⋯他直言,若然他再次北上,那番景象應是這樣的︰待十二月解決了桂民海的案件,那邊會給他錢,彷彿無事發生般繼續開書店,暗地裡收集「黑材料」,與妻分居的他會蝸居於書店,兩年後儲夠錢就退休到內地與女友過日子…
林榮基相信,目前在香港仍是安全的,「最怕就是,她(內地政府)會確實傷害我,不知幾時會動手,可能好似李波被挾上車般。」他續說,「一旦所謂廿三條通過,我是否犯了(內地政府)認為犯的法?會不會兩地合作,名正言順帶我上去呢?我私底下會想這些。」
做這件事在公義上無後悔,於我而言,個決定是價值大的。
原本的退休規劃破滅,林榮基表示,個人而言或有損失,「但公義上無後悔。」他說,「我們出來是為了你們的以後,年輕的你們,有幾十年時間,我到時在不在都難說,所以出來表達訴求時,聽到年輕人講無時間,都幾失落。」
較自身的銅書案,港府採取放任的態度,他指,固然叫人失望,但讓他更「憤怒」的是釋法事件,「抵觸了港人的核心價值。」他說,選舉確認書被篩選、人大代法院「判決」、年輕議員「被失格」,「香港的選舉制度,實際上已名存實亡,更不要說一國兩制。」
於是,他亦挺身參加反釋法遊行,在人群中舉著「反抗」字牌。不善言辭的他,亦不時應邀站在舞台上,繁複地向更多人坦述自身所經歷的不公不義之事。
經此一役,最深的感觸是「生而自由不是必然的。」
每過一天便打一個結
林榮基猶深切記得被拘留時,有時夜半解手,凝望著窗口那小格的陰晴圓缺,「有時是上弦月、下弦月、全月。」一時恍神錯覺是「夢」,每每難以置信一夜間就可以被送到千里外,然後關在不足三百呎的房內,全天候被六組人員看管傍實。然荒誕情節卻真實上演,只能在衣衫上抽線,每過一天便打一個結,以此感受時間流逝。
向內地官員講述香港小販苦況
他猜想,房外可能築有鳥巢,故常聽到鳥語,即便不見鳥飛,他能想像到那翱翔的自由,悲嘆「我連雀仔都不如」。五個月後獲取保候審,被安排到另一個牢籠——韶關。那時,警官曾向林榮基展示有關旺角騷亂的新聞,「問我有什麼看法,其實是思想測試。」他惟有婉轉講述,香港小販的苦況,年輕人浮躁的因由,「當時陸媒講到是暴動、作反,好嚴重,但我知道未必是這麼簡單。」
在韶關期間, 隨身攜帶設有定位追蹤的手機,每天到派出所報到或電話聯絡警官,不准聯絡傳媒、家人。上午到圖書館當義工,其餘時間多耗在三江六岸,有時是河畔的咖啡館裡,有時在堤上散步,心裡琢磨最多的是「何時可以返香港。」
廟街逛一趟 深知自己熱愛香港
不過,當被放回港時,卻無意中仍甘於被制肘,林榮基娓娓道來,當時對人身自由受限,已漸漸習以為常,「到過了關仍一心一意照吩咐辦事…好似被洗腦般。」直至翻閱了年初有六千人上街聲援他們的新聞,直至去廟街逛一趟,在摩肩擦踵之中,領悟到自己是何等熱愛香港。終於,他丟下第三枝煙後,最後決定了仗義執言,震撼全港。
今再臨銅鑼灣書店,那個他形容拚上了「失去七千幾個日落日出」的地方,在人潮之中,他冷不防問「你看到有人剛從梯口離開嗎?」,站在夕照下的他莞爾,「書店如今似是地標。」在書窟中鑽了大半生,現卻變成內地的「通緝犯」,即使賠上了自由,他仍堅信,自己過去的作為無錯,亦無悔為公義挺身敢言。正如他在鯉魚門安全屋,望著一片海寫下的萬言自述書,最後引用《老人與海》的那句「人不是生來被打敗的」,勇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