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形人間|菲傭逾期逗留誕兩女 匿藏30年終自首遣返:會想念香港
坐在攝影機前,她們一家終於「曝光」。黑色影子投射在白牆上,這位逾期居留的菲籍單親媽媽多年來帶著歉疚,與兩位無身份證的女兒在港飄零。蹉跎30年的隱匿生活,終於來到尾聲。她決定緩緩把秘密「開箱」,沒有以往惶恐想像的那種窘態,反倒是鬆一口氣。
她說,自己並非貪圖留港,也非自私避責,心結在法理之外,歷盡煎熬,「擔心要分離四散,照顧唔到佢哋。」將錯就錯,一晃30年,三母女早前向入境處自首投案,獲當局酌情處理,待文件齊備後,將自願遣返菲律賓。兩個女兒「生不逢地」,今日手上的一紙出生證書似輕若重,透出汗與淚。
(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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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ry(化名)早年來港打工做菲傭,本來只是小城過客,認識前男友後人生逆轉,誕下兩名女兒後,一直無辦理出生登記,自己也變成逾期居留的一員。帶著孩子漂泊30年,寄居在朋友家,也靠教會接濟,隨意蓄著髮髻的Mary,帶著倦目,聲線陰柔:「日子一啲都唔易過。」
「究竟著校服係點樣?」
兩個女兒也在失落中長大成人。Don(化名)是家姐,今年30歲,比妹妹Kate(化名)大1歲。匿藏生活未至於足不出戶,小時候會到附近公園玩耍,也會返教會,但每次路過校門,耳邊遙遙傳來鐘聲、操場上的嬉戲聲,兩個小女孩也只能探頭張望,望門興嘆。Don曾經有無限憧憬:「究竟著校服係點樣?」
無法入學,媽媽只能在家自教,讀信、讀故事書,盡其所能。兩姐妹也借來朋友的圖書證,遛進書海埋首閱讀,練就一口流利英語,也略能聽懂廣東話。但知識「赤貧」,總不經意「現形」,朋友間偶爾討論科學話題,妹妹自慚形穢,「我都好想擁有基本知識…」說起心痛處,她身體微晃,「…想好似正常人咁。」
不能夜歸 從不犯禁
界限不止於此,還要擔心「見光即死」。媽媽叮囑不能夜歸,她們心知肚明,從不犯禁,「驚我哋畀人查身份證,咁就大件事。」那些年,年輕人愛通宵達旦流連網吧,兩姐妹心中不是味兒,唯有在公園踩滾軸遛冰自娛。
在這個小城,她們仿似隱形人間。藥箱常備止痛藥丸,因為沒有身份證明文件去看醫生,雖然也曾踏足醫療場所,妹妹說:「試過陪媽媽朋友,帶佢個BB去診所。」但終究名不正、言不順。
帶著女兒到處隱匿,Mary自覺虧欠,也不好受:「好內疚,覺得對佢哋唔住。」慶幸兩個女孩懂事,從不「扭計」、也很知足:「無論我畀啲咩,佢哋都接受。」在不一樣的成長路,Don沒生怨恨,「我唔會惱怒,反而係氣餒。」也可能是長女關係,她慣於為家人擋駕。
缺席起跑線,同輩已然戴上四方帽、事業有成,鎂光燈下,Don逕自黯然,本來活潑的眼睛微垂,「我知道如果有得返學讀書,人生會容易得多。」夜闌人靜,借來的《心靈雞湯》帶來撫慰,哀傷輕輕帶過。
「我好少在人前講咁多嘢」,相對姊姊,妹妹說話不多,內儉又沉穩,「我覺得自己一直活在影子裡。」有時她覺得人生欠缺一紙證明,甚麼也不是,甚麼也不可以。眼淚伴隨成長,始於有憾:「會諗點解會係咁樣情況,點解我啲朋友都一個又一個,達到自己人生目標,而我仲係停濟不前。」將鴨舌帽反戴的Kate,不其然拉緊帽沿,一如以往深埋自己。
2015年,15歲無身份證的英菲混血富家女墮斃,震驚全城。「原來(無證匿藏)唔係只得我哋。」Don當時詳細翻閱報道,慨嘆悲劇發生,也開始思考前路,有記者找來外傭組織評論,Don反覆嘴嚼,但磋砣4年,一家人始鼓足勇氣「走出來」。
有朋友曾經介紹律師解難,但索價高昂,更不保證成功,曙光瞬間熄滅。也有人知悉他們困境,但一盤冷水照頭淋,「way too difficult (太難了)。」妹妹也搭嘴解說:「萬一唔成功,可能要面臨分離。」
一個都不能少,是三母女的羈絆。
「我哋30年以來,未試過分開多過半日。」拘留、監禁、分離、以至遞解遣返,皆是在港逾期居留可面臨的刑責,「媽媽可能要坐監,我哋可能要畀人遞解出境。」恐懼並非空想,外傭逾期逗留可判罰最多兩年;未有為子女辦理出生登記,最高刑期為入獄6個月、違反入學令則可監禁3個月。真實例子她們不願想像,也害怕四散。
曾經以為匿藏生活永無盡頭,但命運誰也算不準,姐姐打機期間邂逅美國男友,兩人情投意合,談婚論嫁,媽媽怕耽誤女兒好事,決定自首,女兒則怕誅連家人,患得患失。戰戰兢兢求援,專門協助外傭母親的融幼社(PathFinders)個案經理Lia得悉三人經歷後,義不容辭:「我哋一齊解決。」
「我哋真正存在」
同類案例最長不過9年,她們母女仨只好摸著石頭過河。眾人奔走伊利沙白醫院「尋根」、進行DNA鑑別,兩姐妹亦要找來兒時舊照作證,也須書寫個人簡歷,印證自己「土生土長」,「例如要講自己細個睇開咩卡通片、去開邊個公園玩。」自首過程橫跨逾年,成功補領出生紙一刻,終於堂堂正正示人,她們內心千言萬語,「我哋真正咁「存在」(exist)了。」
美好如夢,像超現實,姐姐難以置信:「我以為要一直生活係惡夢入面,永不蘇醒。」妹妹也難得佻皮,「係我呀」,終於可以「證明」自己:「我並非「甚麼也不是」,我終於可以成為願我所想的那個我。 (I am not nothing anymore. I am finally something. I am becoming someone that i really wish.)」
重獲自由,Mary如釋重負,「好開心,好感恩,我地自己行返出嚟,尤其是我的兩個女兒,終於可以隨心所欲了。」入境處行使酌情權,三母女將於本月內返回菲律賓,談到未來期許,兩姐妹莞爾而笑,姐姐將披嫁衣,好學的妹妹則步進校園,Mary也渴望重踏家鄉,與久別的母親重聚,再盡孝道。
只想呼吸自由空氣
「會掛住叉燒包、腸粉同飲茶」,快將告別香港,兩姐妺心情複離,對於身份認同,更是難以言喻,「你問我係唔係菲律賓人,我會話係」,妹妹卻說曾試過被朋友「矯正」,「佢話你係香港出世,應該係香港人」,但此刻她們只想呼吸自由空氣。
離港前她們一家將把握最後機會,遊覽長洲、山頂等名勝。凝視遠方前,兩個小妮子未忘寄語淪落人:「我知道要踏出呢一步,係好得人驚,但唔好害怕,因為無論如何,所得結果,永遠都會比現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