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緣醫學.來稿】外國人相信針灸拔罐,卻不認同中醫理論?
文:陳裕達(香港及澳洲註冊中醫師)
上屆奧運時,泳手菲比斯背後的拔罐印引起不少討論,而且菲比斯本人非常受落,認為甚為有效。以致在香港及全球牽起一場「拔罐熱」。其實拔罐作為傳統中醫的治療手段,在西方、世界以致全球早已風靡一時。(有西方媒體認為菲比斯背後拔罐是可能源於中東地區傳統醫療手段hijama,實則不然,hijama是一種wet cupping,主要是先在皮膚表面刺出細微傷口,再用負壓抽出瘀血。這療法其實早在古希臘希波革拉底時代已有記載,卻由阿拉伯人發揚光大。這種拔罐其實和中醫中的刺絡拔罐比較相似,因此難以和菲比斯背後的拔罐印扯上關係)。
但矛盾的是,因為菲比斯用其「玉背」為拔罐賣廣告,中醫在國外的接受度就會越來越高嗎?或許在短期「名人效應」會為這種療法帶來一些客人,但長遠而言,筆者並不樂觀。
另類療法是不是一定是安慰劑效應,而主流醫學一定是真理?其實不然,在西方醫學史上用了二百年之久的水銀(Mercury),後來即被證明是非實證(non-evidence)。以現代科學包裝的騙局一直存在,不止是醫學、在物理學、工程中也屢見不鮮。如某某發明XX電波治療儀、能將XX能量轉化的能量儀等,用這種似是而非的表述方法包裝的產品、治療方法,卻有無數中外人士被騙;反而應用了數千年的傳統醫學,卻仍然被部分人視為騙局、安慰劑效應,到底應該如何解釋這種現象?
其實最根本一點,就是對該產品背後體制的認可程度。像某某能量治療器等,背後用的包裝,就是一埋建基於現代物理學的物理公式(儘管是錯誤胡亂引用),但二十一世紀基本上沒有人會懷疑物理學理論的真確性。而奠基於生理、病理、解剖的現代醫學皆是如此。
但不由得說西方人的懷疑精神比較強,二十世紀,傳統建於生理、病理、解剖,輔以現代生物化學知識的醫學,就受到「循證醫學」的挑戰。
循證醫學是一種「驗證醫學」而非新療法,主要目的是驗證那種因循固襲的療法的真實性,如上文提到水銀應用。但循證醫學主要是針對某一療法、某一醫療行為,用統計學和方法學驗證,但沒有根本推翻整體醫療體系和背後理論。
但對傳統醫學就不同了。實際上在諸多循證醫學當中,中醫被「驗證」次數是最多,得出來正面例子是最多(當然負面也是最多),也就是說在中醫當中、科學家們找到最多有效療法,同時也有是最多無效療法。這句論述看似廢話,但卻是事實。中醫發展困局是,主流科學界對背後理論體系不認可。
那麼和地緣有何關係呢?
不少外國人非常認同針灸、拔罐的臨床療效,但要運用中醫理論解釋,人家就不那樣認同了。為什麼會出現這現象?業界同道,前輩提出不少真知灼見,筆者無意重覆,但筆者嘗試用地緣,解釋這一現象。
根本原因是現代醫學,以工業化生產模式為根本,具「普世性」,但中醫理論卻不具「普世性」。中醫是華夏民族歷經數千年經驗智慧和對人體認識累積的醫學理論體系,因此是以古代人生存環境為基礎去觀察自然環境,而東亞季風帶是最適合農耕的地區,因此直至二十世紀前中國人的農耕屬性甚重,而中醫理論就有甚重的「農本屬性」。
以歐亞大陸的整體情況而言,受季風影響、緯度較低的東亞、南亞大陸,甚至包括中南半島是發展種植業的最好區域,故此也解釋到何以在二十世紀前,中國人和印度都是世界上最大農業國,這是因為濕度、溫度適合農作物生長。相比之下,位於西風帶的西歐地區,所呈現出來的「溫帶海洋性氣候」卻並不是穀物種植的最好地區。儘管大西洋為其帶來了全年濕潤多雨的氣候特點,但高緯度使得歐洲大陸的氣候相較上述三個地緣版塊更為寒冷,同時也使得農業生產所需的積溫不足。而南歐地區,雖然氣溫比北歐高,地中海氣候特色卻是「雨熱不同期」,就是雨季並不是夏季,因此大打折扣。
西歐發展農業潛力比不上東亞,但如果要發展畜牧業的話,這種全年濕潤的環境所生長出來的牧草,就能夠讓牲畜獲取更多的營養和熱量,更為重要的是,可以讓原始印歐人不再受遊牧之苦。
很多人誤會遊牧民族歷史、文明程度比不上農業民族,實際上,遊牧和農耕在歷史上是兩種平行的生產方式。
既然受大西洋影響巨大的歐洲地區,最為適合生長的是牧草,且畜牧本身又符合原始印歐人(ancestor of Indo-European)早期的生活方式,那麼他們就必然採用畜牧而定居這種生活方式了。這樣概念,有助釐清我們自幼歷史教科書中不是農耕民族就是遊牧民族的定義。
從生物學食物鏈角度來看,畜牧經濟和農耕生產本質上沒分別,只是在畜牧業社會,人類賴以為生的能量不是直接從農作物獲得,而是間接從由進食作物的牲畜上取得,即牲畜通過食用牧草,將之轉換為乳製品、肉類供給人類。至於人類生存所必須的禦寒衣物,農耕社會的人民,固然可以通過種植棉、麻一類植物纖維來獲取;依靠畜牧業的部族,也同樣可以週期性的從牲畜身上收穫毛紡織品。
但在生態學角度,增加一個中間環節,也意味著那些通過光合作用被固定到地球上的熱量,最終會被牲畜消耗掉相當部分(energy lost)。換句話說,同樣的土地面積,主要依靠種植業生存的地區,人口密度會大於主要依靠畜牧經濟的地區。這也是歐洲的人口數量,一直遠低於中國、印度的原因所在。這種經濟形態的差別,甚至影響到了中國和歐洲對於「農業」範疇的定性。簡單點說,在中國如果說「農業」,所指向的只是種植業(farming);而在歐洲,農業(agricultural)是包涵畜牧(stock husbandry)、種植(farming)兩種經濟形態的。
搞清歐洲農業與中國農業的本質區別,對於我們理解為什麼中醫不能流行於非農本地區非常重要。大家亦開始明白,為什麼歐洲人的食譜中有那麼乳製品佔的比重遠比東亞諸族高。事實上,即使是種植技術發達今天,溫帶海洋性氣候最顯著的歐洲地區,畜牧經濟的比例也依然很高。比如英國的畜牧經濟佔農業的比重就達到三分之一,而即使是佔西歐最大可耕地西歐平原的法國,畜牧業也佔第一產業的55%。而德法等西歐大國,亦屬如是。
基於歷史上生產模式分別,中國文化哲學中一些概念就很難準確地翻譯。傳統中國哲學,包括醫卜星相都建基於農業生產模式。其中最基礎是曆法。中國古代大部分實用性學問,如醫學,所用的曆法一種陰陽曆,其月的部分是以朔望月為基準確定的,其歲是以回歸年為基準確定的。例如節氣的制定就是以「中國核心本部」(筆者認為和黃仁宇先生的十五英寸等雨線重合),這些地方雖然各有不同,但大都以農業為主要生產模式,而且大都能按照傳統曆法規律。比如在香港、嶺南流行的「三伏天灸」,很難在非農業地區解釋清楚三伏天含義。因此實在很難翻譯並使來自歐洲、中東人們明白「五運六氣」、「六經辨證」、「衛氣營血」背後的含義,這就是中醫面臨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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