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井工人女兒的悔疚:兒時唾棄爸爸職業 長大才懂有多危險
直至大概二十歲,我都不知道我父親的工作是怎樣的。我對父親職業最早的印象,是從學生手冊上。不知為何,父母的資料要寫上職業一欄。我問母親,她叫念中學的姐姐給我寫上了「地盤工人」四隻字。這四隻字,對小一的我來說,太深奧。
我從小便知道,出生廣東省的父親念書念到小六而已。不過我一直記得,學生手冊上他的簽名,三隻字工整秀麗。我從小便很會模仿他的字跡,尤其是我們共同分享的那個姓氏的寫法。父親每次簽名都相當認真,拿起老花眼鏡,豎時慢,轉角時快,一撇一捺,深刻地印在學生手冊或家長通告上。
身為地盤工人之女,我對地盤的印象一向很模糊。其實整整廿年來,除了地盤工人,我對我父工作的內容一無所知。我一直以來都以為,地盤工人即是在地上起樓,是近年才知道我父工作的環境大多在地底的沙井。不過,沙井是什麼,我也沒有探究。為什麼?會不會是我從沒想過要了解他的工作?
我讀小學時,父親在地盤被車輛輾過小腿及腳掌,休息了大半年。是長大後母親才告訴我,你記得否,你以前不想你爸去接你放學,你說:「佢咁黑,實畀人知道佢做地盤啦。」非常殘忍的說話!要講述這件事,仍覺無地自容。我從來沒問他,當時有什麼感覺,是否已忘記了這件事。我猜,可能因為童言無忌,這件事早就被我父輕輕原諒了。
現在作為成人來看,當時的話當然很政治不正確。我很好奇,為什麼一個小學生,已經會說那麼難聽的說話。我更想知道,一個小學生為何已學會覺得地盤工人不是一件光榮的工作?我很想回到過去,找出這個原因。
我讀的小學也是一般的屋邨小學,同學大多是差不多基層背景、住屋邨的學生。我記得,某天一個小學同學說,「某某的阿爸是做巴士司機的!」又或有人說:「他爸只不過是做巴士司機,有什麼值得囂張。」
我努力地從腦海找出碎片拼起來。
我記得從幼稚園我們便要說自己長大後想做什麼。老師!醫生!律師!警察!消防員!沒有人答地盤工人。我記得小學英文書上職業的一課,也沒有地盤工人。不知是在哪一年問老師,才知道地盤工人的英文是「construction worker」。我記得電視上的《妙手仁心》、《壹號皇庭》中的醫生律師,跟我爸的工作衣飾太不一樣。
但這些或許無法解釋,為何一個小學生,一個地盤工人之女,會唾棄地盤工作。
為什麼我要嘗試將明明是自己說過的話歸究環境?說不定,我從前就是那麼一個無情的小孩子。
作為人,我總是喜歡將「為什麼」問到底。作為記者,我很喜歡抓着「為什麼」去做專題報導。但原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過往的自己說過的話,比很多事理更難解釋。
我無法為我父母及我自己洗去這段記憶。
幾年前,一天晚飯時父親說他在沙井內差點被鐵樁插破頭顱了。他當時沒帶安全帽,不戴的原因,是因為安全帽有時會防礙工作。地盤工人每開多一日工,判頭便少了點錢,故判頭總是催促工人加快速度工作,久而久之,工人也會心急起上來不顧安全,心存僥倖。然而工地如虎口。長大後我一再看到有關工地的意外,開始關心職安問題。
兩年前某天,在公司開大會時,我分享對於工人安全的看法,說到父親的事故,我竟然在眾人前哽咽了起來。對外人和我自己來說,那都是非常非常overreact的表現。我無從解釋那一瞬間的感情從何而來。
此後一年,我做了一些關於搭棚工人安全、外傭抹窗安全的專題。這次,有了沙井相關的意外,我立即想到我爸,想外人知道沙井工人日常。他告訴了我很多我以往不知道的、他曾經歷的與死神擦身而過的事件。以往每當父親提及工作,通常只說汗水——襪都濕透、安全鞋裏盡是汗水、「你知不知道,要流幾多汗水,才能令牛仔衫褲都濕透,然後流到鞋子去?大概要十斤八斤水吧。」但鮮有聽他提及工作的內容和危險。無他,也許說了箇中危險,只會徒添家人憂慮。或許他是這樣想的。
編輯曾告訴我:「這世界沒有誰比誰苦。」的確,天下間哪有一份工真的好打?行行都有它的苦處。愈長大愈覺得,世界是非難分,不知道做什麼才對社會真正的好。我這種記者可以做的,或許就是將人的處境描寫出來,讓陌生人與陌生人之間多一份了解,而當世界多一份了解而不是誤解和厭惡,或許會讓世界向「更好」走近一小步。我是這樣相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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