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車無聲.三】聾人弱聽有話兒:我想一個人,不說話
既不是保安也不是車主,阿傑每夜凌晨徘徊在無人停車場,牽來水桶和吸水拖把,靜默擦拭無人的汽車。
阿傑是抹車老闆,也是一位弱聽人士。我們隨他進入深宵無人停車場,也隨他跌進日夜顛倒,無聲無息的世界去。這個世界有許多獨自工作、滿懷心事的人們,聾人在停車場可以專心工作,不用與太多人溝通,不用看陌生人不耐煩的神色。我問停車場是不是聾人的避風港?阿傑想了想,點點頭,他有時思疑,社會那麼複雜,聽不見或者獨善其身,也是在繁雜世界中保護自己的方式。
(此文為聾人抹車故事系列之三)
上集故事:【無聲抹車.一】弱聽阿傑凌晨抹百車 一個人享受停車場的自由
【無聲抹車.二】聾人阿南被誤送青山4天 為何救他的非健聽者?
阿傑的朋友跟他說:「你就好,難聽說話你都聽不到。聽到的人沒得選擇。」小學時候,有人笑他聽不到,有人笑他的樣貌,他只是裝作聽不到。「社會好黑暗,人很複雜。」阿傑還年輕,好像已看透人間冷暖,看透了自己的耳朵生而不能聽是命運。家人除了他和弟弟都是健聽,小時候他不明白為何其他人聽到,他聽不到?阿贊說,像他這樣出生在1980年代的小孩,有可能因媽媽初懷孕時感染德國痲疹,引致胎兒失聰,但當時衞生教育宣傳不足。阿傑焦躁地問:「(政府)知又不說?」阿贊說:「後來政府叫女士打針。」阿傑呢喃,那為什麼不幫我?
既有健聽、又有弱聽的家
早上七時半,背着書包的孩童急忙走過,他完成工作後在車廂內小睡,等八點正回家接大兒子上學。回到白天世界,他重新戴上助聽器,卻癱倒在駕駛座說:「我在家裏不說話。」美國作家安德魯.所羅門訪問過不同聾人家庭,在《背離親緣》一書中,他說嬰兒是某段關係的一部分,孩子若像父母,就成最寶貴的仰慕者;若不像,就可能是最激烈的詆譭者。美國很多健聽父母替手抱的聽障嬰兒做決定,植入人工電子耳蝸,但效用存疑。作者嘗試代入父母角色,「我若是生出聽障孩子,可能也有類似反應,我的第一個念頭可能就是竭盡所能矯正異常。」
阿傑與家人關係不好也不壞。爸爸在大陸做生意,媽媽愛賭,小時有段日子家裏差點破產,一日兩餐都吃隔夜餸,他覺得窮苦是媽媽造成。懂事後他想考車牌,爸媽擔心聾人駕車危險,不太鼓勵,他不吭聲關上房門把自己和家人隔絕起來。到再大一點想做生意,爸媽也不看好,怕他被騙。後來生意漸上軌道,甚至在內地奪得賽車比賽冠軍,家人也沒太大反應。
家人沒學手語,他們以口語溝通。「媽跟我說,生我時她不快樂,她接受不到我聾。她想我跟正常人一樣。」媽媽在他讀幼稚園時,日復日伴他去語言中心學說話,學了三、四年,又帶他到朋友家玩,想他跟同齡孩子多說話。1980年代,一個健聽女子生下了兩個弱聽小孩,到底要怎照顧?她承受怎樣的壓力?「可能女人生了孩子卻聽不到,不快樂就打牌……可能吧。」媽媽現在常想跟他多說話,但他只想避開。
溝通失誤好像蔓延到阿傑和健聽兒子之間。他載兒子上學,把豆漿塞到他手中,兒子說不要,阿傑已經擰轉頭駕駛,聽不到。後來兒子趁爸爸沒留意,把豆漿滑到車座底,然後一直看着窗外,不吭一聲,車門一開就跑向學校。「他不喜歡說話,」阿傑發現了地上的豆漿。「我自小也不愛說話,以為全因耳朵聽不見。後來生了兒子發現,啊,怎麼都一個樣。」
他一個人慢慢走
回到家裏,陽光刺眼,他關上窗簾,打開電視看歷史電影,翻翻武俠小說。他說飯後喝點酒才能入睡,或者乾脆星期六到大陸租房,睡夠12小時。都是一個人。孩子上學,他揭揭孩子的功課。孩子下課,未洗澡的他在客廳的沙發斷斷續續地睡四個小時,矇矓間看到孩子做功課、玩玩具車,在他肚皮和沙發間跳動。他準備出門時,孩子也準備去睡了。一切就是恰恰錯過,唯有等待假期。他給我看家庭照,一家四口去志蓮淨苑玩,開懷大笑。看着屏幕的他也在笑。
他渴望一個人,又同時感覺孤單,但男人這身份讓他拒絕言說孤單。他總是頻繁地與人WhatsApp對話,但不想聽見繁世不友善的聲音。阿南誤送青山後,與妹妹給張超雄寄明信片,寫道「世界走得太快,社會上的人都沒有耐性去聽我們的想法」。因為弱聽,阿傑很怕認識新朋友,怕別人露出不耐煩的神色。他記得熟絡朋友的聲線;陌生的聲音,要花時間慢慢辨識。對方低頭按電話,就等視線相交才開口說話。天亮了,他跟我說:「畢業以來,我第一次跟人說這麼多話。你現在明白怎樣跟我說話,說話慢了一點;我也慢慢習慣你的聲線。」或許阿傑不是不愛說話,他一直等世界坐下來聽他慢慢說話。
讓我們跟阿傑抹一晚車,聽他的心事,詳看:【無聲抹車.有片】聽不見說不出的男人心事 跟弱聽阿傑抹一晚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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