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瓜灣重建】不服市建局只看數字 民間自發普查、還原社區連結
近二十年,舊區如灣仔、深水埗、觀塘和土瓜灣等皆面臨大型重建。雖然重建理論上可令土地使用更有效率,但一直有批評重建令街坊被迫搬遷,小店結業,徹底摧毀社區網絡,重建後街坊生活未必變好。
從事社會政策研究的吳伯風,認為市建局的調查只有數字,沒有人。他於是率領學生團隊,參考外國「以人為本」的方法,在土瓜灣進行更細緻、微觀的質性調查,填補政府的空洞數據。
「土瓜灣是渾然天成的文化區」
步入牛棚藝術村,吳伯風在「為公義而戰」的花牌下微笑。花牌為黃乃忠師傅的花店於福榮街迫遷時所造,福榮街終被清拆,花牌飄泊至此。
六年前,吳伯風搬到土瓜灣,化身街坊,以不同方式介入社區。他自言有多重身份:住客、流連於牛棚與工廈的藝術家、帶碩士生到該區做社會研究的導師、以廢置車軸搞活動的「軸物行者」成員。他說:「我在此生活,幫襯開樓下士多、了解邊到的街坊會去、士多老闆又住哪,這就是人的社區網絡。」
吳伯風喜愛舊區,開初搬進來,是因為租金平、唐樓實用,雖然樓舊,但住得過。後來,他發現小店的好,小店既小,『無料到』就難有回頭客,留得低都總有原因。住多幾年,他見到舊區的生命力,街坊有套使用街道的社會制約,不須白紙黑字無彎轉的條文管理。他形容,有了社區基礎,很多事都會發生,隨時看到舖頭東主在街口種花、人們擔張凳在街上唱歌。
牛棚依傍舊區與工廈,聚集不少反抗的社區工作者。吳伯風預料這裏遲早面臨發展,他幽幽地說:「土瓜灣是文化藝術基地,過往有牛棚藝民、作家西西、鄧小樺、樂隊My Little Airport、已故藝術家夏碧泉等。牛棚樓底高門也夠闊,容許藝術家的大件頭作品。縱觀香港,北角油街是中產展示場地、火炭工廈主要造靜態藝術、觀塘租金漸貴,聚集小生意、黃竹坑則是高檔畫廊。土瓜灣獨特,混合舊區與工廈,是渾然天成的文化社區。」
市建局重建調查只是「人口普查」 不知實際居民生活
吳伯風住過的北帝街是重建範圍,遇過市建局職員拍門,要做人口凍結。他們問及人數、收入、住了多久之類,然後進門量度單位大小,自此沒再跟進。吳伯風黯然解說,這些數字都是市建局計算賠償的依據,但在片面的時地人以外,他們對居民的生活細節,幾乎一無所知。
社區複雜,要談及一群人的歷史足跡與底蘊,要怎樣才能了解到?吳伯風深信微觀質性的「社會影響評估」(Social Impact Assessment SIA)是重要指標,評估重建帶來的潛在社會影響。他說:「在澳洲和加拿大,SIA都是更新發展的法定程序。香港有學術機構和學者做到較完整的SIA,但市建局不懂,他們做的是人口普查,不涉及人的生活,也不理解人與社區的關係。」他頓了頓:「想知道街坊心聲,你不去吹水,怎會知道?」。(市建局SIA的調查方式,將另文再探討。)
率學生做微觀調查 重塑人物關係生活圖
於是,吳伯風帶同碩士生到土瓜灣十三街,研究人與地鋪。十三街是十三條全直街道,群聚200多間車房。師生開展微觀調查,問及店主和員工起床到回家的路線圖、地鋪的空間運用、怎樣回本賺錢等等。調查談到人的日常生活路線,是想了解社區的流動狀態,具體重塑一幅被重建粉碎的人脈關係圖。
他說:「空間運用並不單一,舖頭也分大中小,車房門面看似一樣,但間間租金貨源不同、經營多少年才賺到某個利潤都不同,問得詳盡,是想知道不同人擁有的條件,再評估政府現行賠償制度是否公平。」
訪談當中,師生問到店主的去留意願、背後原因、想留的話搬去哪、走的話又是為何、期望政府提供什麼支援等等。他遇過不少車房佬,通常回應:「沒法子,重建就不做了,退休吧。」但追問之下,其實他們不一定想退休,而是政府的重建方式不容小店繼續經營:發展令店主失去便宜租金優勢、斷絕舊有客源。如是者,店舖回應市建局問卷與民間SIA的答案,可能截然不同,社區影響往往被低估。
市建局問卷只有數字沒有追問 影響調查結果
吳伯風認為,市建局的問卷只有「是」或「否」,連同清一色數字,只為計算賠償方案,從不思考賠償有否真正解決重建產生的問題。重建把街道連根拔起,店主不知前往何方,唯有回應「我想走」。市建局SIA一直以量化方式主導,社區不被完整勾畫,問題出於調查方法,往往欠缺追問與推演。
做民間SIA的過程,他看到社區矛盾,心裏好奇,「車房危險髒亂,與鄰居有衝突。灣仔住客會打電話報警,投訴樓下車房,但十三街卻看似相安無事。」師生嘗試找出原因,了解地舖與住戶之間的協議,例如幾點過後不再維修、車位泊法的遷就。他們知道,解決方法往往藏於細節,便去查探不為人知的共融之道,正視社區衝突,尋找共存方式。
展現細微社區網絡 讓街坊有SAY跟市建區討論
之不過,就算民間做出完整SIA,卻為市建局增加執行困難,市建局是否願意參考?吳伯風回應:「SIA不只對應市建局,更多是在幫助持分者。我去過市建局簡介會,只會舉列賠償方案,讓人感到並沒離開以外的選項,叫人逆來順受。我敢說,十個有九個住失修唐樓的人,尤其長者,都說想走,但他們不懂說『但搬走就不能與街坊吹水了』。所以我們用SIA的過程和結果,反映數字看不到的實況,令大眾知道潛在問題,建議援解措施,讓大家有資訊和條件向市建局力議。」
明年一月,吳伯風會帶領學生把調查裏的「社區概覽」和「初步影響評估」報告放在展覽,並舉辦分享活動,讓街坊了解重建的因果關連,期望眾人知道發展項目正在影響自身、整個土瓜灣、與平日幫襯的所有店鋪,那麼發展概念就不再只關乎個體。對於理想和現實,他並不天真,「當然,香港人去到最後關頭,都只會想到自己。但我們仍要勾劃整個網絡,透過不同中介人,讓居民充權,變得有say。」
即使民間完成幾百頁報告,是否就能讓既有的重建方式變得更好?吳伯風攤攤手說:「社工很有心,他們洗樓、紀錄、幫街坊計賠償。但市建局設定遊戲怎玩,社工被政府框住跟着做,但事情可以不是這樣的。」他指出,撇除市建局提出的硬件基建,民間更可倡議軟性套配。比方說,新樓的店鋪面積是否可以斬細一點,讓小鋪租得起並留下來?未來地區的管理法團,共議空間是否可以放大,讓更多舊街坊存在,維持重建以前的模樣?
重建應盡量維持舊貌 建新樓唐樓之間的可負擔樓房
吳伯風幾乎以吶喊的聲線續說:「政府的思維太過簡單,以為發展後,興建社區中心,還你一個社福機構,就等如畀返個社區你。錯晒。我們要的是盡量維持原有社區景象、利用已有的社會資本 (Social Capital) 讓原本居住與工作的人,重奪自主性,共議如何提升生活質素。」
他是一個觀察者。「前兩天暴雨,我見到唐樓的簷蓬實用,能撇去雨水。很多人覺得舊樓是惡魔,好想剷走,換新樓盤。唐樓是50年前的產物,有它的局限,沒有垃圾處理,唯有每月給清潔阿姐百多元倒落樓。但如果新的發展模式,可以興建相對簡樸實用的平房,有垃圾、污水處理設施和升降機,是否就可以在唐樓與新樓之間,讓大家有個負擔得起的選擇?」他漸變憤怒:「市建局原本應該『以人為本』,但現在變成發展商,為何我們下下都要受限於那些政策,而不能有新想法?」
以連結打破浮城 以抗抵走出既有框架
吳伯風形容土瓜灣是個浮城,有很多外來的人。非洲難民、南亞人、本地人,知道租金便宜、交通方便,店鋪多元而遷進來。選舉來了,他們不一定有社區歸屬感,也許會政治冷感,在借來的地方,這裏有許多寄居的人。
為了增加社區連結,他與紮根於此的團體搞活動,包括以娛樂吹水切入的「濃情酒館」、美化環境的「社區生產」,以回收得來的車軸砌木頭車,到街上巡遊。吳伯風說:「想了解社區,除了用眼看,也要街坊把口話我知,但三唔識七怎開口?我們便砌幾架車仔,有了奇特媒介走出街,街坊會主動跟你談話。」去年中秋,「軸物行者」說服花店好友捐出100花束,沿途派給街坊,小朋友追住車仔跑,那次他們談了好多話。
九龍城區十五項重建 牛棚去向未明
未計尚未公佈的計劃,九龍城區現時有十五個重建項目。根據「馬頭角分區計劃大綱草圖」,十三街被劃作「綜合發展區」,「九龍城市區更新地區諮詢平台」建議將發展區分拆兩塊用地,提高地積比率增加誘因,加快重建步伐。一街之隔的牛棚未有發展定案,市建局圖則卻把牛棚旁的馬路一併劃入「優先重建區」範圍,加上附近的「啟德發展計劃」將有直路連貫十三街一帶。吳伯風很難不去猜想,牛棚也終將被納入市建局的鴻圖大計,打造成新地標。
吳伯風不欲被市建局隨意演繹去留意願,他留守在這,繼續以各種形式抵抗,走出逆來就要順受的既有框架。
(註:現時九龍城市區重建項目包括:庇利街、榮光街、春田街、祟志街、啟明街、鴻福街、銀漢街、淅江街、下鄉道、九龍城道、上鄉道、馬頭圍道、北帝街、木廠街、新山道、炮仗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