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盂蘭勝會】從地區廟宇出發 情深守廟人:其實是嘉年華

撰文:陳穎然 何潔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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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區廟宇祭祀神明,乃神聖的地方;同時,它也是街坊聚頭的公共空間,居民因為擁有共同的信仰而聚集。一同參與宗教活動如盂蘭勝會,亦增加他們對地方的認同感。在節日裏的廟宇盛載着什麼故事?
攝影︰梁鵬威、羅君豪

舉行潮州法事除了要懂得唸潮州經,也要記得不同陣式功夫的走步。

源於道教中元節 及後道佛不分

談及盂蘭節,不得不提佛教故事「目連救母」。佛陀弟子目連之母罪孽深重,死後陷餓鬼道。目連不忍,佛陀教他於七月十五以盂蘭盆供養眾僧,以解亡母在地獄之苦;行孝者修此盂蘭盆供養法,亦可救度現世及過去七世父母。

但據香港民俗掌故研究者周樹佳著作《鬼月鈎沉》,鬼節實源於道教中元節。於農曆七月十五日,即中元地官(主管赦罪之職)誕進行拜祭以救贖先祖。至西晉(公元266-316年),佛教謂民眾於農曆七月十五日(即「佛歡喜日」或「僧自恣日」)舉辦盂蘭盆會,積德顯孝,報答父母。年月過去,鬼節漸漸不分道佛,盂蘭盆會甚至取代中元節,被視為佛教節日。

誦經祭鬼神 近年添搶孤競賽

在民間輾轉流傳,盂蘭故事變成整個農曆七月鬼門大開,遊魂野鬼重返人間的傳統節日。每逢農曆七月,香港不同族群都會舉辦盂蘭勝會。一般而言,盂蘭勝會的主要活動包括燒街衣、設壇誦經、演神功戲、派平安米等。惟盂蘭勝會基本共分四類:潮州、鶴佬、本地及漁民,不同類別的法會習俗各有不同,例如潮式有競投勝物、水上人有祭水幽等。他們的目的都是拜祭神靈,並分食予陰間孤魂。盂蘭組織通常由同鄉、街坊或工友組成,活動經費由善長捐款集得。

盂蘭節作為一個佛道合流節日,又是潮州傳統風俗,故此除了盂蘭團體租用公園和球場之外,佛門寺院及潮州廟宇也會自行舉辦法會;亦有一些盂蘭團體與地區廟宇的關係良好,借用寺廟之地,舉辦法會。有些團體因資金不足而無法延續此傳統習俗,也有些單位為節省成本,改用較便宜的鋁合金帳篷或減少祭祀天數,甚或刪減環節。因此,一般盂蘭勝會為期2至7天不等,也有的盂蘭勝會只籌辦1天。

民間流傳農曆七月,陰魂重返人間。
潮劇不只讓鬼觀看,也是酬神及娛人。

補充大歷史 載港人集體回憶

2011年,香港潮州人盂蘭勝會成功申請為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香港樹仁大學社會學系教授陳蒨教授研究盂蘭文化多年,她認為在過分美化及流於表面的大敍事(grand narratives)之下,潮籍盂蘭勝會是多元的小敍事(petits recits),填補當中疏漏,包括香港人的共同生活記憶、悲傷及血汗。

在19世紀中期,大量潮州人移民香港。有潮僑為安撫工業意外或天災遇難者的亡魂,舉辦盂蘭勝會。後來隨着香港人口增多及房屋發展,潮州人在地域上遷移,帶動族群的宗教活動在香港隨之流傳。時至今日,盂蘭勝會已成為一個充滿香港本地色彩的特色節日。

隨着時代變遷,近年不同團體亦有舉辦特色活動,如考察團及文化節等,藉以引起大眾對盂蘭節的關注。在2015年,香港潮屬社團總會開始舉辦盂蘭文化節,並舉行搶孤競賽,將昔日搶奪祭品的風俗重新包裝,使盂蘭文化以另一形式向後代承傳。

屋邨廟宇 盂蘭勝會如何過?

乾隆年間,《帝京歲時紀勝》載道:「庵觀寺院,設盂蘭會,傳為目連僧救母日也。」普遍來說,盂蘭團體由街坊或工友組成,大多數在區內的球場或空地舉辦法會;也有一類如古書敍述,由廟宇或佛堂舉辦盂蘭勝會,在寺廟進行儀式,德教保慶愛壇盂蘭勝會便是一例。

德教保慶愛壇大王爺古廟(又稱雞寮大王爺廟)位於觀塘翠屏南邨,由潮籍人士所建。由於大王爺廟位置方便,街坊輕易可達,加上設有骨灰龕位,不時有人前來祭祖,因此寺廟香火鼎盛。適逢盂蘭節,步近寺廟已可聽見居士誦經的曲樂。

古廟位於邨內小學的後山,地下一層為大王爺古廟,拾級而行,可見太子千歲廟,再沿樓梯走,則是後來新建的大王爺廟。

儀式的經文每段不同,內容包括召喚孤魂、恭迎佛祖等。

原建於樂富 早年有乩童扶乩

此廟信奉將軍李文忠公,於1958年由老虎岩(現樂富)拆卸遷移至此,從1963年建成至今已有53年。德教保慶愛壇有限公司董事黃先生說起早年寺廟有乩童扶乩:「約莫在40、50年前,有個男人叫陳鳴,他被大王爺上身,有求必應。大王爺肯幫人,好多人拜。」

雖然寺廟是搬遷而來,但大王爺廟在觀塘的發展過程中,帶來詭幻的地方故事,為地區增添不少獨有的神秘色彩。黃先生道:「當年在翠屏道興建7層大廈,就是現在22到24座的位置,怎麼建也建不成。有人報夢,表示要為太子千歲立廟供奉,工程才可以順順利利,後來便沒事了。」後來,兩廟合祀,形成今日一廟兩神的情況。

沒有潮劇 仍熱鬧如新年

大王爺古廟的盂蘭勝會一連舉行3天,熱鬧程度好比小村落的新年。寺廟設廚房,街坊隨員工一同捧出一盆盆熱騰騰的供祭糕點和米飯。他們皆信奉佛教,以潮州人為主,大多數自1960年代已紮根觀塘。與老街坊閒聊時,他們總會主動說及太子保佑建屋成功與乩童扶乩的往事,彷彿是他們不可不說的集體回憶。

陳太太從前住在老虎岩木屋區,當時並不知道大王爺廟;直到搬到此處,才開始拜神。退休之後,她與其他街坊也會不時到大王爺廟當義工。談及盂蘭節,陳太說:「我們潮州人最重視的就是這個節日。」她手上的工夫沒有停歇,被衣紙染成橙紅的指頭熟練地摺出一個個手工精細的潮式元寶。「本地人好隨便,求其拿點豆卜、芽菜、豆腐去拜祭;我們煮供奉的祭品時,絕對不可以試味。」

陳太說:「精緻的燒給神靈和親人,給『好兄弟』的簡單一點。」

有街坊剛拜祭完畢,搭訕道:「我是客家人,覺得潮州人好『神心』。以前住木屋區,七、八十年代環境沒有這麼好。但是到了七月十四,潮州人一定要食得好,閒時很節儉。就算鄰居養10個小孩都食得很豐盛。」

馬小姐隨父親整理廟內紙品,她說:「那時年紀小,但是在盂蘭節也不會很害怕,因為竹棚有戲看,好熱鬧。」陳太也憶述往日寺廟外的樹下及7層大廈外的空地有劇團搭棚演戲的熱鬧場面。此時身在沒有戲棚的勝會中,但陳太亦十分諒解:「做大戲要花不少錢,搭棚又花不少錢……康寧道街市的人能捐錢;這邊的老人家都走了。」

居士超度50年 難忘觀塘「618水災」

傳統潮籍盂蘭勝會誦念的是潮州經文,演奏的也是潮州曲樂。居士林先生今年75歲,曾參與50年全港各區大大小小的盂蘭勝會。林先生參與此廟的法會約20年,他認為現時的規模比以前更大,但盂蘭勝會的禮儀習俗一直未有改變。不過,某年此地發生的大事使他對盂蘭勝會有一份難以遺忘的回憶。

1972年6月18日,觀塘徙置區(俗稱「雞寮」)因暴雨而導致山泥傾瀉及樓房倒塌,造成71人死亡的慘劇,即為「618水災」。「我見到鏟泥車,挖起來有屍體。」他與其他經師一同誦經超度亡靈:「那時候,街坊在附近搭棚,我帶着衣服來,沒有回家,夜裏就在經堂過夜,足足超度1個月……接連之後盂蘭節,又超度了1個月,好忙。」

廟宇中的盂蘭勝會把共同信仰的群眾連繫在一起,也盛載着眾人或苦或甜的生活記憶,隨年隨月承傳下去。

盂蘭勝會的最後一天,雨勢頗大,仍有善信到場祭祀。

情深守廟人:張飛下凡與勝會復興的奇異30年

筲箕灣山上,有六座隱世相連的廟群,全港唯一的張飛廟屹立其中。廟裏有個守廟人,晨早上山守廟,中午落山飲茶,下午關門回家。

「嘩,最近搞盂蘭勝會,我真是忙到飛起」,未見其人先聞其聲。他是60來歲的鄭興,筲箕灣南安坊坊眾會主席,辦了30年盂蘭勝會。這幾座廟清閒人少,但一直維繫盂蘭勝會,多區慶典面臨重重困難,筲箕灣勝會卻排除萬難,如日方中。曾經有人講過「每起一座廟,就是社區再一次整合」。盂蘭勝會得以興盛,要由張飛廟說起;為何會有張飛廟,就要從張飛降世,救了一條人命的故事談起。

筲箕灣山上,有六座相連的廟,包括福德、觀音、洪聖、關帝、張飛和劉備廟。
廟外的張飛神像,紀錄一段寶義與張飛的奇幻旅程。

張飛救了弟弟一命

八十年代,漁民鄭興的弟弟寶義撞邪,出海之時經常感到被捏住脖子,多人制伏不果,到醫院查不出病症,鄭興帶寶義走遍港九多座神廟,也無法治好。到了寶義19歲那年的2月19日,是他生日也是觀音誕,寶義便到觀音廟拜神。怎料參拜之際,寶義突然跑到旁邊的關帝廟,滿身是勁、睜大雙眼、打起功夫來,緊隨以粗獷聲線傳出「你想弟弟康復?若你答應給我起座廟,你弟弟就會沒事」。鄭興開初不知是何方鬼神上身,故走前詢問,寶義回應:「我們三兄弟,不同姓氏、不同性格、不同面孔」。鄭興推斷得知,正是張飛降臨。

鄭興是一介草民,舉家決定賣掉漁船,就算沒了唯一家當,也要興建一座張飛廟。有了錢,要覓地也非易事,正當建廟進度滯後,張飛再度上身,從寶義口裏道「有心做一定會成功」。鄭興便硬着頭皮帶寶義到南安坊坊眾會,與一班長老商討建廟之事,正當大家糾纏不下,寶義目露兇光,大力拍枱道:「幫我起座廟,不用擔心錢的問題」。大家看到張飛顯靈,合力建廟,眾人把山丘填平,兄弟花了14多萬元。1982年,張飛廟屹立於山上,與福德廟、洪聖廟、觀音廟、關帝廟、劉備廟並列,成為山上第六座廟,兩隻澄黃老虎守在門口,地上有座紀念碑,寫上張飛與寶義的故事。

廟宇聚合居民 盂蘭勝會起死回生

張飛下凡的神蹟在筲箕灣流傳,水上人嘖嘖稱奇,開始敬重張飛,他們從海邊到岸上參拜,成為一時佳話,水上人與陸上人得以聚合。那時正值八十年代,隨着筲箕灣附近的愛秩序灣填海、政府興建地鐵港島線以及東區走廊,南安坊旁邊的店舖和船廠都面臨清拆,城市遷徙令南安坊坊眾會的盂蘭勝會失去舊有網絡,遇上經濟困境,再也支撐不起。鄭興建廟後,得到長老邀請,便加入坊眾會,接手處理日漸沒落的盂蘭勝會。

「初加入時,我一頭霧水,與長老開會,不歡而散。坊眾會遇上好多困難,『臭朵』得五金店和燒衣舖都不願支持,無人想做下去。」鄭興回憶道。

八十年代,勝會規模變小,甚至試過於廟中舉辦,法事在不足200呎的地方進行。鄭興銳意令盂蘭勝會起死回生,決定與西灣河勝會合作3年,擴闊社區圈子,打破「東大街不可去西灣河,西灣河不可去東大街」的慣例,連結更多居民與商店。後來,他又在張飛誕舉辦「投聖物」環節,得到水上人熱烈支持,投得80萬元。兩區合辦與街坊網絡擴張,令坊眾會取得經濟成果,盂蘭勝會漸有起色。

燈火通明,廟群緊扣筲箕灣人的情誼。

減省開支 活化勝會

盂蘭儀式眾多,鄭興說:「時代不同了,儀式是可以轉變的。神功戲搭棚20多萬、請劇團10幾萬,負擔不起,我便改為10年一次,留點錢做法事,讓鬼魂可以聽經,人神共樂。」慶典內有11枝「招魂幡」,大熱天時,法師要到大馬路33次招遊魂野鬼,他便改為1枝總幡,減至外出3次。他用常理推論,「如果鬼魂要來,按道理看到招魂幡便會前來。」在鄭興心裏,沒有必然的儀式、也沒有不能改動的習俗,靈活讓盂蘭勝會得以延續,是他最大目標。

他續說:「我提出多項改革,甚至取消吃齋環節,我要讓街坊知道,捐給坊眾會的一分一毫,我們不是用來吃飯,而是用於勝會之上做實事。」以往有個慣例,捐錢的街坊會得到燈籠以表謝意。但鄭興發覺,香港空間小,街坊不會掛起來,便一併減省,把餘錢訂造數百枝盂蘭勝會旗幟,讓整個筲箕灣淹沒於旗海間。

除了改革舊事,他也接納種種新意。每年勝會,孝子兒孫都會給先人購買靈位,稱作「附薦」。每年幾百個「附薦」排隊穿越「沐浴亭」與「過仙橋」。完成儀式,先人可以潔淨地往仙境處。鄭興為了製造仙氣,在橋底加設機器,噴出茫茫白煙,更像仙境。近年「附薦」太多,橋上便安裝運輸帶,自動運送先人靈位。鄭興力求創新,他也許迷信,卻從不死板。

筲箕灣人深信土地公,幾十年前發生水災,村民從海邊拾來此神像,一直保留至今。
年輕人可能不信鬼神,但也不能說是迷信。我們一年一度請先人回來,聽經、看戲、有食物和燒衣,其實是嘉年華,人神共樂,宏揚孝道。
筲箕灣南安坊坊眾會主席鄭興

生人派米 死人燒衣

談起迷信,鄭興皺皺眉頭,「年輕人可能不信鬼神,但也不能說是迷信。我們一年一度請先人回來,聽經、看戲、有食物和燒衣,其實是嘉年華,人神共樂,宏揚孝道。」他提到,盂蘭勝會有其意義。70多年前,香港落後,遇上天災難以救援,加上難民湧入,生活艱難,筲箕灣盂蘭勝會一直發揮「生濟死祭」的作用,給生人派米派棉被、給死人燒衣供食物,守望相助,連繫社區。

生與死的概念,於鄭興而言,也是同樣的世間。「陽間有流浪漢,陰間也有沒後人的孤魂野鬼,我們要做好事,把他們招回來。後人買路票和『附薦』給先人,再由鬼王分發,一年一度,他們終於可以入場。」他眼神稍稍堅定:「幸好水上人重情義,每年勝會一家大細,拖男帶女。我不怕沒有後來者,我會一直做下去。」

堅信神蹟 守廟情深

鄭興慢步到張飛廟,從神台下拿出一個包裹,裏面有把發黃的扇。「張飛治好寶義後,街坊都來排隊看病。有次張飛上寶義之身,寫下藥方,不出40日,街坊病好,後來他送來這把扇,回想起都幾十年了。」雨愈下愈大,鄭興說:「我一直相信神蹟,這麼多年,我所遇到的事情,都迎刃而解,一帆風順。」

一切都是緣分,從寶義撞邪到遇到張飛、鄭興賣船建廟到復興勝會,光陰匆匆,漁業經已式微,城市不停發展,無數社區斷裂,他卻把盂蘭勝會愈辦愈好。鄭興穿梭於廟群內,摸摸石牆與碑文,他要以守廟度過餘生。

雖然廟內人少清閒,鄭興一直用心打理。

教授:「每一個區都有不同特色」

研究盂蘭文化多年的陳蒨教授表示,香港目前最少有50多個潮籍盂蘭勝會,不過數字每年不一,因為盂蘭組織會因經費或人事等問題而取消舉辦。「每一區都有不同特色,我亦不鼓勵有一致性,不同便是好事。你去了一個盂蘭勝會,不代表不用去第二個。區區有自己的故事,區區有自己的災難故事,區區有自己的移民歷史……這樣才有特色嘛。」然而,相比起舞火龍和龍舟,盂蘭勝會因為它的多樣性,不能設立統一規範,增添保育難度。不過,陳教授指出,盂蘭勝會成為非物質文化遺產後,組織以香港潮屬社團總會作為溝通平台,加上互聯網的幫助,亦令大眾容易接觸盂蘭資訊,使情況得以改善。

各區的盂蘭勝會都在訴說獨一無二的地方故事,以及它的變化,甚或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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