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澳攝影師曬相送街坊 眾人認領50年前漁村回憶:有錢買唔返

撰文:李慧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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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代,掏出智能手機影相有幾難?對上一代來說,影相是盛事,得花上屋租的四分一。一生人,可能只影過一張相,執屋、搬屋,不小心弄丟照片就成一輩子的缺失。
文光攝影院就為大澳街坊填補了這份遺憾。80歲的攝影師蘭姨(熊蕙蘭)和朋友重新沖曬過去與父母在1940至1970年代拍攝的底片,派給相中人或他們的親人。搬出去的大澳舊街坊,還住在島上的居民,便耳目相傳,聚到這小小會堂來,甚至為認不得人樣的老街坊總動員尋相。

有街坊把親人認出,填上號碼,義工幫忙搜索相片,最後滿載而歸。(李慧筠攝)

尋寶遊戲:認親人、認街坊、認地點

沿着海灣走向大澳大會堂,沿途敞開大門的街坊三、四人圍在一起,手中執着一張相片,討論相中人名字及故人故事。大會堂裡,二十、三十個街坊坐在椅子上,挪開眼鏡挨近相簿,仔細地看清每個人樣,才把相冊傳給另一位街坊,繼續搜索下一本。街坊翻過四本相冊,如果找到相片便記下號碼,由義工人手在300張黑白相中一張一張搜索。

「這是我的父親,這是三叔公!」王小姐憑自己祖母的樣貌,找到爸爸孩提時代的家庭照--她父親已經70多歲,當天早上還說「別浪費時間啦!」,因幼時家窮沒有閒錢拍照。於是做女兒的,找到照片便更感興奮:「父親看到這照片會好開心!」沸沸騰騰的相認聲中,感嘆聲此起彼落:「有錢都買唔返張相。」

在認相會中,蘭姨(右二)到處奔走,憑記憶幫街坊尋相。(李慧筠攝)
小小的大澳大會堂裡,坐滿了街坊。街坊謝先生說,大澳清明時節最多人回鄉,今次聚會也算熱鬧。(李慧筠攝)

找不到的人也尋得樂趣,像早上9時多便等待會堂開門的謝先生,因小時村屋偏僻,未有機會到大街上拍照,因此也沒法找到自己的照片。但光認認街坊輪廓就很快樂,有時瞄到兒時玩伴便拍照傳給電話群組:「大家來來去去都在大澳幾條街幾條村,會認到邊個打邊個。」旁邊賣蝦膏的鄭先生默默看相,喊停謝先生問,認得這地方嗎?較年輕的謝先生搖頭,鄭先生說:「(相中人)是占某的阿爺。」又指着相中矇矓的屋頂表示:「1950年代很少有他身後這種大屋。」記者驚訝於街坊憑屋頂牆磚就能辨認地方,街坊只淡淡然說,腦海中對大澳的人和地方都有印象。

為申請「棚牌」 留下一世人唯一照片

領相會的源起,全因1940至1970年代,在遠離人煙的大澳,文光攝影院透過一部德國風琴相機為不同人家留影。蘭姨自小跟着父母學攝影,父親早逝,母親獨力擔起照相館工作,帶着女兒蘭姨在島上通處跑,為街坊、寶蓮寺、香客、媽姐或兒童拍照,拍完就躲在黑房沖曬。文光在1970年代結業,母親亦過身,蘭姨不忍心丟棄底片,乾脆和朋友沖曬照片舉辦「領相日」讓街坊尋親。

蘭姨是「傻大姐」性格,看到爸爸舊照,忍不住笑說:「爸後生時都算靚仔。」(李慧筠攝)
街坊王小姐先認出祖母,再認出還是豆丁的父親。「這張相珍貴啊,要帶返去給阿爸看。」(李慧筠攝)

當年拍照是奢侈玩意,一蚊一張,但屋租已需三、四蚊。普通人家拍照的需要,一是喜事、學生相;二是水上人要向政府呈上「排相」申請棚牌,申明在棚屋中多少人一起居住,因此「排相」不像我們現代的家庭照--當時相中眾人看上去都無甚表情、或立正發呆;三則是為了拍出殯用的大頭相。家境好一點的人,才能負擔到在影樓正經拍照。蘭姨坦言影樓只是在一幅磚牆、一條樓梯前,就設置腳架拍照。

誰料這「咔嚓」一聲,就為不少人留下了一生人唯一相片。

幫張十二尋相 街坊總動員

「張十二來了,來了。」一個滿頭白髮的公公撐着枴杖蹣跚而至,玻璃門後張望了一會,有街坊為他拉開大會堂的玻璃門,他獨個兒坐下,沒有主動取相簿看。

有街坊看見他便嚷道:「啲相有佢,我頭先見到。」但91歲的張十二眼不太好,認不得自己,蘭姨聽畢便朗聲問:「有他嗎?誰來幫張十二找相?」眾人領老翁往另一邊走,坐在郭先生旁,60多歲的郭先生很有信心,說一定見過他的相,一邊快速地揭着相冊。

郭先生(左)幫張十二(右)找到舊相,問道:「你揸實張相喎!使唔使我陪你回家?」(李慧筠攝)
(李慧筠攝)

「這不就是你?你那時頭髮不是白的,是黑的。」郭先生指着其中一張相,一家人站在海前拍照,後排的張十二臉長髮黑,相當年輕。張十二接過看看說:「有幾成似……」眾人齊聲說:「什麼幾成,根本就是你嘛!」義工立即替他尋到相,眾人湊近舊相,邊跟他說,你一家人齊齊整整,這個是移民了美國的張呀頂、那是阿炳,這是你弟弟、過世的石頭仔,工作留宿時,被風扇吹吹就死了。張在一旁喁喁說:「係,石頭仔,風扇吹死了。」

因為一張照片,張說起自己家三代打魚,食白花膠食得身壯力健。他們又教記者這外來人分辨水上人和岸上人:「水上人唔慣著鞋,通常著竹紗輕衫,穿襯衣的應該是岸上人。」

手上一張相片,張十二也不知認不認得,過一會滿意地點點頭,拿着相片對街坊的照相機舉起V字勝利手勢,笑得像個討了糖的孩子。

91歲的張十二,突然舉起v字手勢,讓街坊為他拍照。(李慧筠攝)

離世的人與遺忘的人

「我梗認得出佢,細細個就識佢。在別的地方,可能就認不出鄰舍了吧。」在300幾張相片之中,把50年前的張十二認出來的郭先生托托眼鏡淡然說着,張十二記性不太好,可能連他也忘記了。張十二接着說:「我梗認到佢。」

郭先生笑笑,又逐張指出他認得的大澳居民,這個是白頭朱、那個又不知是否仍在生。那他找到自己嗎?「找不到,我小時住吉慶街,通常影相就出大街永安街那邊,所以只找到姐夫全家的相片。」他於是又講另一個故事:姐夫的弟弟打魚時跌到海中,父親跳入海中救小兒子,結果雙雙溺死。他父親年輕的容貌仍烙在相中,相片原來可以讓遺忘過去或已離世的人重新活一次。

離世親人使照片更無可取締,王小姐和親人今日到來是為找父親的相片,好讓父親與母親合葬的墓碑上,不讓母親的獨照顯得孤單。不過查查找找也找不着父親相片,幸好還有五六張其他親人的照片,她說唯有等下次領相活動吧,便抱住照片快樂地離去。

以前影相不易,一生人可能只有一張相,有已搬出去的舊街坊獨個兒在相中尋親。(李慧筠攝)
不少街坊一家大細到場尋相。(李慧筠攝)

藏在麻雀箱的寶藏 蘭姨:自己留住有咩用?

找蘭姨訪問很難,她甫到大會堂,就四處幫街坊找相,又被拉住合照,沒有一刻閒暇。一時牽着這個姊妹笑得開懷,一時又蹙起眉氣惱街坊錯過她用心搜索到的相片:「你搵到未?」、「頭先咪畀咗一本叫你睇,有你阿媽㗎!」

過往拍照,一筒菲林8張,每張都是血汗錢,僅僅足夠一家母親和四兄弟姊妹過活。但跟父親母親通山跑,以及跟好友、攝影記者陳跡在大澳影山水的日子到底是快樂的。直至20歲嫁人了,她一身裙掛在文光拍下一幀結婚相,成年後影自己的女兒、孖仔,到現在她手執一部輕巧的數碼相機「回鄉」,臉容一樣滿是快意。

父親過世,母親一個人擔起生意,拍學生相時,蘭姨負責在後面拉一塊布當佈景板。(李慧筠攝)

雖已搬出市區住,她仍堅持每星期經兩小時車程回來一兩次,還說不遠、不遠,回大澳最舒服,人人都識。「有些街坊死了,有些移民、搬走了,我都仲係鍾意大澳。」

父母過往所拍的底片就藏在家中的麻雀箱,蘭姨和朋友打開盒子,選擇免費沖曬給街坊,文光的最後底片,就這樣送出去了,難過嗎?蘭姨搖搖頭說:「我留來幹嘛呢?我這些人時日無多,過世後弟弟、兒子不會理的。倒不如趁現在送給相中主角,讓他們保留着,想曬就去曬多幾張。我也盼他們找到自己和親人,這些都是失落的回憶了。」

「物歸原主最快樂。」她手執自己五、六歲和年輕父親在大澳楊侯古廟前的合照笑說。

相片中逝者的容貌,為領相者填補了遺憾。(李慧筠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