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落人1】歷醫院、房署、警察崩壞 殘疾人士走上示威前線
2019年,香港人踏過一個熾熱的盛夏。年過半百的殘疾人士華仔操控着8公斤重的輪椅,穿插於路障、催淚煙、烈火與子彈之間。
讓輪椅在時間軸上倒後。
6月15日,華仔特意從新界到港島,打算試走一次翌日民陣「616大遊行」的路線。傍晚,輪椅由維園駛至金鐘法院道,碰上穿着黃色雨衣的梁凌杰在太古廣場建築棚頂危站。華仔在近百米外緊緊地盯着他,由於視力不佳,他打開手機的攝錄鏡頭、zoom近。數小時後,他目睹梁凌杰墮樓的一刻。
接下來的很多個晚上,他陷入失眠,便爽性駕着輪椅前往添馬公園觀景台,用喇叭大聲播放哀歌。明月被音樂吵醒,換來晨曦。他看着漸亮的天空,思索着:為甚麼梁凌杰要走上「死亡」之路?
後來他想到自己。一年前,華仔也曾萌生「一死了之」的念頭。於是他明白到,「是甚麼逼到一個五十多歲、本來不會變的人都會變?是政府所做的事。」
拄拐杖入院 坐輪椅出院
華仔熟練地操控着輪椅。輪椅滾過來,又滾過去,輾過鋪滿滅火筒白色粉末的港鐵大堂,轆過染着水炮車藍色水劑的馬路。
但原來,輪椅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只是一年前的事。這一切要由一椿不被承認的「醫療事故」說起。
華仔有冠心病,去年5月4日進入伊利沙伯醫院進行心肌灌注核子掃描。當時華仔右腳不良於行,需要拄拐杖,因而未能進行部分測試,醫生便為華仔打針,以刺激血壓及提高心率,豈料,「針未打完,我便覺得全身像被火燒一般,然後開始嘔吐,成身抽搐及無法呼吸,血壓升到不能控制。」個多小時後,他被送去急症室。
四肢麻痺如蟻爬
從急症室出來,華仔感到四肢麻木乏力,便展開了半年卧病在床的日子。「當時不只下半身麻,左右手都麻。」那種麻痺的感覺,就像有成千上萬的螞蟻從腳趾爬上盤骨,一天二十四小時纏繞着他。後來左手麻痺的感覺退去,右手則只退了一半,「好辛苦,有時好嬲,直頭想斬咗啲手指!」他捲曲着左手的中指、無名指與尾指說。
後來華仔又因神經系統亦受損,不能控制大小二便,護士幫他插導尿管,幾天後,他開始全身長滿紅疹。針對紅疹,醫生為華仔做了不同檢查,都沒有異樣,「醫生開頭說我是病毒感染,驗完病毒沒有問題;然後說我是濕疹、血管炎,驗完又話唔係;最後說我患上不治之症,學名叫PLC(Pityriasis Lichenoides Chronica,慢性苔蘚樣糠疹,一種罕見皮膚病)。」至於華仔為何會突然神經受損,醫生一直沒有解釋。
為了令雙腳站起來,華仔便每天接受職業及物理治療師的治療,在助行器上用雙手支撐自己的身體,一步一步地走,「我好想行返,就日日行,就算膊頭點痛我都照行。」但到後來,那已是一場無關意志,而是手和腳的對壘。最終,雙腳未撐起來,硬撐着的雙手便先倒下了。「行咗兩個月,我真係行唔到落去,(膊頭)好痛好痛!」醫生為他照X光,一照,兩邊肩膊半脫位。於是治療停止,雙腳也就再也直不起來。
如果你好似我咁,就唔會想約束自己,搞到自己咁慘。
「點解我會搞成咁?」 醫生靜默
說著說著,華仔口渴了,着記者幫他在便利店買兩支可樂,他喜歡喝可樂。扭開可樂蓋,「沙」的一聲,他便咕嚕咕嚕地喝起來,「但其實我身體狀況唔可以飲咁多可樂。」他笑着向記者坦白,「咁你仲飲咁多?」「如果你好似我咁,就唔會想約束自己,搞到自己咁慘。」他說。
他把可樂樽扔進垃圾桶,轉頭道:「在醫院那半年受到很多不公平對待,有的做法簡直荒謬!」他住在一間四人房內,有一次,隔壁床的病人排完糞便,需要等待醫生檢查,護士就把糞便放在那病人的床底,華仔嗅著那股強烈的氣味,很是難受,便詢問護士:「可唔可以擺入病房的廁所?」護士拒絶:「唔得,規距放在床下底。」結果,那盒糞便在床下底逗留了整整六小時。「好官僚!」回想起來,華仔仍很憤怒。
那半年間,華仔一直問醫生:「究竟我咩病啊?點解我會搞成咁?」醫生始終未能給予他明確答覆。直至10月31日,華仔撐不下去了,便跟醫生吵著要出院,「11月是我生日,我不想在醫院過生日!」那天深夜,他便簽下Dama(Discharge Against Medical Advice ,自行出院同意書)出院了。
輪椅被家中鐵閘堵住 房署拒拆
從醫院回到家,本想着可以重獲清新、自由的空氣,但原來他只是由一個囚室搬至另一個囚室。華仔住在舊式公屋,大門是鐵閘式趟門,他的輪椅剛好比門口大一點,出入經常被鐵閘堵住,「出門口好辛苦,要先坐喺地下,將輪椅推出去,然後爬上輪椅,整個過程要用十幾二十分鐘。」於是他剛脆不外出,剛出院那兩個月間,外出的次數一隻手數得完。
後來他決定向房署申請把鐵閘拆掉,職員上門了解過後,以保安理由拒絶他的要求,有職業治療師及社工撰信陳情,仍不得要領。華仔按捺不住,在兩個月後的一天,直接攤坐在門口,向房署職員說:「如果你哋唔拆,我就自己拆咗佢!」翌天,房署終派人把鐵閘拆掉。
「你話喇,如果我啞忍,佢咪唔同我拆囉!」華仔一邊說,一邊操控輪椅駛入黑衣示威人潮之中,旁邊有人喊:「香港人,反抗!」
「你唔發聲,即係你妥協囉!」
9月後 心中「鐵三角」與最後防線亦倒下
華仔說,從前的他很少參加社會運動,「以前遊行基本缺席,最多去下六四集會,五年前雨傘在澳門工作,完全冇返香港。」但今次反修例運動,他不再缺席了。過去一年,醫院及房署的夢魘,使華仔明白到,「你唔發聲,即係你妥協囉!」
在華仔心中,假如醫療、住屋及治安是社會的鐵三角,醫院及房署倒下了,至少還有警察。「有一次,天下着毛毛雨,我的輪椅零件壞掉,停在路中。有警察來到,冒着雨推我回家。那時覺得警察好好。」沒想到今年9月,這最後一角也倒下了。
醫院失手機 警署報案後變人球
9月11日,華仔因身體不適入院,在取藥出院時,把手機遺留在醫院內,半小時後,華仔折返尋找,但手機已經消聲匿跡了。於是他到尖沙咀警署報案,要求取得醫院閉路電視錄影。但過了一星期仍音訊全無,他便走上警署查問,負責警員說:「我當晚同你錄完口供已經即刻send咗memo畀醫院喇,但到依家都未覆。」華仔問:「咁佢幾時覆到?」「唔知。」警員答。他只好自己駕着輪椅前往醫院,醫院職員卻回覆他說:「我收到memo第二日已經準備好隻碟,係警察唔過嚟攞咋!」
華仔仿佛成了一個球,在醫院與警署之間滾來滾去。雖然早已對醫院失去信任,但在這場只有一方說真話的球賽中,他卻選擇了相信醫院。「因為我笨。」華仔悔言,原來他在錄口供時,向警察說出了一定要找回手機的原因:「裡面有我在示威現場拍攝的片段。」
華仔在醫院取得錄影片段後交給警察,警察看罷卻告訴他:「鏡頭入面唔見有你部手機。」華仔不相信,要求親眼看一次錄影片段,一看,手機就在櫃枱旁邊的椅子上。警察才說:「啊,係喎,真係有喎,黑色一舊嘢。」但由於醫院的閉路電視是旋轉式的,上一圈手機還在椅子上,下一圈手機便消失了。華仔再要求警察把時間調前幾分鐘,警察其後卻以「查唔到」搪塞他。結果手機就在他眼皮底下失蹤了。
「經過911之後,發現啲警察咁怠慢,我就明白警察唔係個別有問題,而係普遍都係咁樣。」華仔說。當這最後一角也崩壞了,華仔壓抑的怒火便從崩塌的裂縫中爆發出來。他不止要出來遊行,還要走得更前。於是他戴上頭盔、眼罩、豬嘴,還在輪椅背後豎一支三米高的自拍杆,上面綁一部航拍機。他操控着輪椅衝進催淚的煙霧、熾熱的熊火,航拍機則拍下又白又紅的一幕幕。
在911遺失手機之前,華仔因聲帶受損從不喊任何口號,但在警察說出「查唔到」三個字後翌天,他在旺角警署外第一次張開喉嚨吶喊:「香港警察!」有人接「污糟邋遢」,但他內心那一句是「大話卸責」。
所以我知道啲後生仔企出嚟唔係為自己,佢哋冇咩得益,只有捱打、只有坐監……咁我可以做咩?我只可以企喺佢哋嗰邊,陪住佢哋。
前進的年輕人與改變的中年人
這時遊行隊伍中有黑衣示威者高呼:「香港警察!」其他人和應:「知法犯法!」華仔吃吃地笑了。「如果你問我係乜嘢令一個五十幾歲,本來唔會變嘅人都會變?就係政府所做嘅嘢。」看着眼前一個又一個向前邁進的黑衣人,他沙啞了喉嚨:「所以我知道啲後生仔企出嚟唔係為自己,佢哋冇咩得益,只有捱打、只有坐監……咁我可以做咩?我只可以企喺佢哋嗰邊,陪住佢哋。」
「何以這土地淚在流,何以令眾人亦憤恨……」遊行隊伍中突然響起《願榮光歸香港》的歌聲。他說:「我經常聽這首歌聽到喊,尤其是打鼓嗰下,『嘭』的一聲,(在示威現場看到的)畫面浮曬出來,佢哋畀人撳住、畀人打、畀人拉……」
歌曲奏畢,華仔也靜默下來,然後說了這麼一句:「你唔爭取,就永遠唔會被公平對待。」
華仔駕着輪椅衝上前線,電光火石間,他如何在這個佈滿路障、港鐵暫停服務的社會運動中存活下去?下一篇:【「輪」落人2】港鐵封站乘輪椅歸家 殘疾人士:與港人一起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