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二歲是好是苦?】沒血緣的母子 失散重逢:叫一聲媽媽便一世
兩年前,導演黃肇邦拍了一齣短片《有敬》,紀錄香港一位104歲婆婆朱有敬人生最後一短路。有敬其實愛笑,多話,吃雪糕合不攏嘴,但當她回到院舍的床上,她會說:「上帝點解唔帶走我?」導演提出一個疑問:「長命百歲是否一個福氣?」
然而,長命是否福氣的問題,除了因為身體的緣故,同樣因為安老環境,這個社會亦可以影響一個長者的求生意志。
105歲的梁淑芳70歲時患上認知障礙症,十年前中風,一直困在輪椅上。3年前,她出現吞嚥困難,不吃不喝,西醫說她冇病不能住院,而且「她太老了。」直至現時香港安老院舍仍未有言語治療的資助,老人的生活質素根本不被重視。
她的兒子Paul,一個82歲的老人,四處尋訪名醫、學習推拿按摩,買不同惹味的食物,哄母親張開口。「我哋仍然有一個目標,佢可以用自己雙腳行去飲茶。」他問母親:「你最想好返去邊度?」淑芳不假思索回答:「飲茶。」母親仍然有生命力、求生的意志,為何要放棄她?
攝影:高仲明
我母親打不死
15年前,Paul雙腿突然不能走路被送進醫院。醫生說因為退化冇得醫,只能給他止痛藥。他把藥推開,平日不乘電梯,堅持捱痛走上樓梯,雙腿漸漸有力,今天健步如飛。他說:「呢份打不死的精神,是媽媽比我。」
他說母親年輕時,堅持每個周末抽著兩大袋紅白藍膠袋回鄉,接濟親友。「我陪佢返順德,足足行咗四粒鐘。」淑芳70餘歲時,曾遇上一個年輕的小偷,她竟然隻身去追賊,「追咗都有兩個街口,最後個後生仔見佢阿婆追咁耐,擺低個袋逃跑了。」Paul憶述時仍覺好笑。「我82歲,但當自己28歲,我每日嚟院舍探媽媽,我抱住見人生最後一面的心態。雙老照顧對我嚟講唔辛苦。」
沒有血緣的母子緣
可是,無論長壽,還是打不死的精神也不是基因所致,這對母子只有緣份,卻沒有血緣關係,「我好細個時過契畀佢,分開咗一段好長的時間,20幾歲重逢。」Paul說。Paul話語間總有留白,因為家庭背景過於複雜。他的父親有五位太太,他的親母排行第三,淑芳是最小的一個。Paul的確生於亂世,誕於1937年盧溝橋事變那年。「那個年代,因為冇仔生的女人沒有地位。」因此他小時候便過繼給淑芳。「我親母都好愛錫佢(淑芳),好奇怪,明明大家分享一個丈夫。」後來父母戰亂中逝世,一家五房的人各散東西,他跟隨一位兄長生活。「哥哥比媽媽的年紀還要大。」
直至約60年前,他20出頭,淑芳不知從什麼途徑打聽,認識另一位姨太所生的兄長的未婚妻,淑芳主動找回這位過繼的兒子Paul,母子才得以相認。尋子的過程,Paul沒有細問,畢竟家庭背景複雜。記者問:「你已經出來社會工作,為什麼還要與過繼的母親相認?」他說:「因為我覺得係上天畀返個媽我。我雖然好多個阿媽,好細個冇咗母愛。我期待咗好耐,成長時期又冇辦法揾返佢(淑芳)。」
「我細個係孤兒,好慘。」他感恩母親「搭搭搭路」趕得及於他還需要母愛的時候找上他。他從前是中學教師,為了遷就家長晚上放工時間約見,「我開夜工,做到12點先走。」,「是媽媽煲湯、攞生果去學校畀我食。」
相處好,同住難
但淑芳「火爆」的性格,不是人人能夠忍受。他笑言母親年老時也要他站著聽她訓話,「企喺馬路,要聽佢講完佢嘅嘢。」Paul說幾十年了,一起生活的時間都忘了,很多相處細節留白或者更好,「一齊住,唔開心一定有,但唔開心嘅都過去咗。」他說重逢時叫淑芳一聲媽媽,當然百般不習慣,「但一叫咗媽媽,就係一世。」
為了讓關係「保鮮」,17年前,他建議母親入住院舍。「冇掙扎,院舍係唯一可以救命的地方。」他出盡法寶哄母親到院舍,「朝朝早同佢食好嘢,參加國內旅行團、去澳門陪佢玩。」他說當年院舍宿位足夠,還可以有好多選擇,「嗰時感恩唔使排隊。」。本來安排好入住清水灣一間環境清幽的院舍,「最後佢唔肯去。」她卻選擇了順利安老院,未有看過院舍環境,亦非居於該區,不知為何母親擺上信心,選擇該院舍。「我唔知點解上天帶佢嚟呢度。」
17年前院舍選擇多 惜現時雙老家庭欠政策規劃
「揾到院舍,簡直行運行到落腳趾尾。」他說。然而,今天的長者,尤其雙老家庭,沒有這個幸運。截至上月底,津助及合約護理安老宿位輪候時間平均36個月。截至去年底,6,104名長者在輪候資助護理安老宿位及資助護養院宿位期間離世。香港現時有20萬雙老家庭,較十年前急升一倍有多,隨著老齡化「照顧者都需要被照顧」,現時暫宿或暫托服務不足,急需時即使逐個院舍叩門,也未必有緊急宿位。
立法會議員張超雄一直批評香港安老政策,從97年起原地踏步,社署未有針對雙老家庭進行長遠政策規劃。去年香港大學與社聯合作,對1,115名雙老家庭照顧者進行調查,顯示照顧者每周作出超過40小時的照顧,被逼犧牲個人興趣,以致情緒困擾。香港大學秀圃老年研究中心去年進行研究,發現一半年長照顧者,曾出現抑鬱。
言語治療也治情緒
Paul把母親寄放院舍,其實反而是愛的表現,而且當年以「買樓花」的心態,沒有視察過環境便住進順利安老院,「這裏的姑娘好好,係miracle workers。但我要求好高,所以成日嚟睇佢。」他說母親年過百歲還經常用粗言罵姑娘,「我不斷道歉。」但母親三年前患上吞嚥困難,不肯開口吃東西,「你餵佢食嘢,一隻手打人,完全哄唔到佢講嘢,零溝通。佢喪失理智。」護理員竟然也有耐性,明知她把粥吐出來,也堅持一口一口地餵完一碗。
後來,Paul訪尋藥劑師,建議他給母親每天餵一匙蜜糖,「食返蜜糖幾個月,理智慢慢返嚟,唔會再打人。蜜糖亦都平靜咗佢嘅情緒。」以濃味食物引起患者食慾,是言語治療吞嚥困難的方法之一。淑芳參與言語治療的過程,同時改善他的語言能力、情緒控制。言語治療師黃惠筠指會教長者「選擇」,如糖水和糖,著她二擇其一,「我哋最初會問『糖水好唔好?』然後教佢答:『你話好吖。』」後來淑芳慢慢進步,再問她「糖水好唔好?」,治療師只會做出「好」的口型,淑芳在提示下懂得對答。
母親不放棄我,我也不放棄母親
從「好」一個單字,淑芳今天能夠說出簡單的句子。Paul說媽媽從前讀「仆仆齋」,每天探望都會跟她「考試」,給她填充題。Paul問母親:「天地 __ __...」淑芳便答:「洪荒。」每一次母親吃一口粥,答一個提問,Paul都興奮得手舞足蹈,大叫「好嘢。」,「佢依家識講『夜喇,你走啦。』這不是母愛,是什麼?」他說,當年媽媽沒有放棄他,今天他亦不會放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