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社會栽剪、假裝正常的樹與人:植物與聾啞人、殘障者的狹縫故事
兩個藝術工作者在九龍公園一棵百年古樹面前伸展筋骨,袁曉珊(阿嵐)先把身體埋進樹根之間的縫隙,之後曾慧明(Cathy)輕輕挨近傾斜的樹幹,手臂剛好繞著另一根樹枝。風漏入樹根,阿嵐和Cathy抱著樹,講述她訪問三名殘障朋友的故事。阿嵐覺得他們好比城市中只被修剪的植物、狹縫中爆出、生長的樹根——十二月下旬,她們將把這些故事搬到「多元城市 Disabled City」劇場裡演出。
(劇場演出資訊,請看文末)
攝影:高仲明
兩個女生,一個喜歡研究植物,一個關注邊緣社群,怎麼走到一起?Cathy曾經在灣仔尋訪區內植物,拍攝紀錄影像,跟用作展覽的枯枝、樹葉共居了一段時間。完成藝術計劃「灣仔植覺」之後,樹木仍是她生活中的好朋友。「我公餘時間就會去抱樹,這是我的生活樂趣。」
阿嵐在香港演藝學院主修表演,這幾年一直接觸學習障礙兒童、家長和精神病康復者;最近她跟朋友合辦組織「獨角星」,關注殘障人士的文化和權益。她和Cathy在一個藝術課堂上認識,有時結伴去不同地區抱樹、考察,發覺城市裡的樹木跟邊緣社群的狀態很相似。像Cathy讀書成長的灣仔區,經濟狀況較好的人住在快活谷裡,樹木茂盛而密集;但當她回到春園街附近散步,會看見舊區樹木曾因規劃發展被斬,後來港督衛奕信大力推行「灣仔綠化計劃」,在區內種近千棵樹,情況才得以改善。
樹跟城市發展的思維同步,樹的狀態其實是人的狀態。比如一棵樹兩旁起樓,原本向橫生長的樹冠為了生存,要向直生;人為了生存,100呎劏房也要住。
樹只被用作劃分地區用途、美化和吸塵
香港的樹木政策一直為人垢病,颱風山竹一役後,街上隨處可見倒下的樹木死狀。城中樹木,根本沒有空間長根。「樹只是被用作劃分休憩地方,像灣仔春園街公園有一棵很大的榕樹,外傭會在那邊玩、公公婆婆則在樹下晨運;休憩地方以外的樹只是裝飾或充當吸塵機。」
Cathy走過尖沙咀清真寺時,指指在彌敦道上呈灰綠色而頹萎的棕櫚樹。「樹跟城市發展的思維同步,樹的狀態其實是人的狀態。比如一棵樹兩旁起樓,原本向橫生長的樹冠為了生存,要向直生;人為了生存,100呎劏房也要住。像樹本來是一個Community,樹根會通風報信,但整個城市只當樹是死物——這邊多了枝椏便斬、有人投訴便處死它。樹於是弧單地留在原地。」
樹被鋸走枝幹時,看著留下的截斷面,很像我過去接觸的精神病康復者。我常常覺得他們的感知很豐富,但正因為他們過了某些界線、或與『正常』不同,我們便會很粗暴地說這是不對的,應該斬走這些多餘的。
這種任意被裁剪、被規劃的狀態,跟阿嵐曾訪問的三個朋友——輪椅使用者、聾人和精神病康復者——很相似。「樹被鋸走枝幹時,看著留下的截斷面,很像我過去接觸的精神病康復者。我常常覺得他們的感知很豐富,但正因為他們過了某些界線、或與『正常』不同,我們便會很粗暴地說這是不對的,應該斬走這些多餘的。」阿嵐說。
所謂共融:扮演一棵「正常」樹的聾啞人
阿嵐和Cathy根據三個受訪者的故事,為每人設計了一條社區路線,看那些被城市人忽略的植物,再依這些故事搬到劇場演出。聾人Arron的故事,從灣仔碼頭開始。Arron喜歡坐船,鹹海風與搖晃之間,上下船地點很清晰,他不用怕因為聽不見,或下車提醒不足而錯過落船。
在天星碼頭走向Arron工作的海港城餐廳,阿嵐說,Arron或者正正就是社會大談「傷建共融」的好例子,「真相是不是這樣?他一開始很抑壓自己去融入共融工作的畫面,去讀唇、模仿健聽人說話。直到他有一天在更衣室被同事偷了工資,他開始思考會不會大家一直不太接納他、不是很照顧他?在這裡工作,能給家用,成為社會一分子,又是不是他想要的?」
Aaron讀完大學後,重新思考自己的聾人身分。為何他要掩飾自己的不同?為何讀了那麼多年書,要用其他人的說話方式溝通,以致令他覺得學不到什麼?
成長階段被逼棄手語學說話
Aaron的上司也未因應他的聾啞情況調整工作內容,純以崗位安排職務,也曾在提攜他的想法下要求Aaron教導新人,「但當其他同事升職加人工,卻沒有他份。」Aaron帶阿嵐和Cathy到自己休息時的秘密基地,在能看到維多利亞港的商場樓頂,有許多被修剪整齊的米仔蘭;自動灑水器正滋養著一塊從未開放給公眾的草地,「(植物/殘疾人士)只被當作裝飾,只需要你去滿足那刻他們想要做的事。」
事實上,像Aaron般的殘障者被「修剪」的經驗從讀書時期就開始——Aaron在特殊學校中必須學讀唇和說話,而非學習手語。去年,「爭取手語成為香港官方語言」的動議在立法會被否決;前年,聾人阿南入院時因沒手語翻譯被誤送青山醫院。「聾啞人外表跟其他人沒分別,當他們要掩飾自己時,真的可以扮演一個正常人。但Aaron讀完大學後,重新思考自己的聾人身分。為何他要掩飾自己的不同?為何讀了那麼多年書,要用其他人的說話方式溝通,以致令他覺得學不到什麼?」阿嵐說。
很多你以為它不太圓滿的植物,他們也有另一種美麗。劇場中,我想以葉脈和光影去突出這一點。
被城市拒絕的輪椅使用者
輪椅使用者阿敏(化名)剛進大學時打算修讀生物技術學,但人到大樓底,才發覺正門、側門也不是自動門,她唯有在側門等待,等了足足一個鐘,終於有人經過幫忙打開那扇門。阿敏想過,就算能入門口,在實驗室內,自己和輪椅卡在木桌與木桌之間,也無法動彈;如果要請助理代理做實驗,自己能接受嗎?阿敏自中學起朝思暮想了五年的夢想,就這樣幻滅了。
阿敏後來轉讀心理學,今天是一個心理學博士。「朋友當時見她繼續選修生物技術,常常安慰她說:你為何那麼固執?不如斬掉這個夢想吧。」阿嵐訪問阿敏時,阿敏狀甚輕鬆地回憶這個生命中的重要事件。
「她的殘疾直接影響了她的人生決定。雖然朋友可能出自好心勤說,但中間缺少了對他人感受的敏感。」阿嵐和阿敏在大學裡走著,發現一些在種植中只作襯托用的植物很像她。「很多你以為它不太圓滿的植物,他們也有另一種美麗。劇場中,我想以葉脈和光影去突出這一點。」
她(精神病康復者)最深刻的是和宿友在麥當勞大聲笑、大聲傾計的深夜。原來這種社區裡的狹縫,是他們可以喘一口氣的地方。
狹縫間喘息的精神病康復者
最後的出場人物是媽媽雁姐(化名),一個自習中醫的女性;她也是精神病康復者。住在公共屋邨的她因為環境和與兒子溝通的問題,曾經斷續入住過深水埗的單身宿舍。各有原因的人們在宿舍裡交換故事,定期舉辦大食會,又會到附近麥當勞聊天到深宵。宿舍後院比她住的地方空曠,在人生最困境的時候,她常在那裡思考自己的未來要怎樣走。
「她最深刻的是和宿友在麥當勞大聲笑、大聲傾計的深夜。原來這種社區裡的狹縫,是他們可以喘一口氣的地方。」阿嵐想,他們不就像在建築物或狹縫之間蔓延、生長、爆出的樹根和枝葉嗎?樹博士詹志勇曾在油麻地及旺角發現不少舊樓樹,又指出市區重建時總漠視這些樹的價值。阿嵐說:「實地考察時發現這些舊區沒有綠化規劃,現在則出現一些區議會後加的花槽,花很美,但往往因欠缺照料而積滿垃圾。」
樹和植物被裁切、被規劃、被拒絕,一動也不動。那人呢?搜集這些材料之後,阿嵐開始根據這些故事和想法設計她在十二月下旬的劇場演出。透過劇場,她想說的只有一件事:當我們說共融時,我們真的有用殘疾者的角度感知世界嗎?先天弱聽的Cathy,如何透過樹木,學習在障礙重重的城市大環境中自處?詳看下篇。
多元城市 Disabled City
劇場x展覽x攝影x植物
地點:香港兆基創意書院小劇場
日期及時間:21-22/12 8pm
22-23/12 3pm
票價:$120/*$80
*全日制學生和身心受障人士優惠
另有展覽、導賞團及藍曬工作坊,部分需網上報名。詳情:https://www.facebook.com/events/5587694678822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