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技人間.上】歷影圈半百盛衰 飛天遁地滿身傷:痛苦很多演法

撰文:林可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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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約朱祖權訪問,甫見面差點認不出來。眼前的他不再是《寒戰》中的天台殺手、《爛滾夫鬥爛滾妻》的黑社會爸爸,或在成龍多齣電影連場動作戲的打手,而是一個說話平靜如水的男人。
朱祖權當特技演員36年,幾乎當過電影圈內所有當紅男星的動作替身,精通刀槍劍棍、跳海穿窗、飛車飄移,在近千齣電影拼命演出,其身影與身上的傷痕卻永遠隱隱在後,不被看見。他經歷快半世紀的本土電影產業盛衰,由一年參與200部戲,到轉行賣文具輸光身家,再做回影圈「撈家仔」,這滿頭白髮的滄桑男人說人生沒低谷是騙你的;但痛苦,卻有很多種演法。
攝影:歐嘉樂

若非無綫新劇《特技人》,特技演員很少會被記起。可惜劇集開播快兩周,網民發帖認為一眾主角依舊天天談情說愛,看來看去也看不到什麼精彩特技場面。朱祖權看罷幾幕心裏暗罵髒話,作為職業觀眾,他的角度在:「劇情可以講情情塔塔、演繹特技演員生活的不同面向,但演那幾場特技場面請專業一點。飛車演員不會在喊『cut』後,跑去問導演剛才動作得唔得。現場飛車指導、動作指導去了哪裏?」

片場裏,導演與動作指導的分工清晰,當特技演員多年的朱祖權,入行不久亦已在電影電視台擔任武術副指導,負責設計動作、帶領特技演員。這些崗位角色卻在大台新劇經常失蹤。

朱祖權入行不久已兼任演員,有角色有性格有對白,工作不僅是特技人或劇組的武術指導。

師從空手道黃劍雄 備受栽培有加

經常被失蹤的還有特技人整整這一個行業。網上有個資料庫列出每齣電影的台前幕後名單,很多特技演員卻被寫上「姓名不詳」,想被記起也無法記起。56歲的朱祖權自言早已習慣躲在銀幕背後當特技人。「如果我想做主角,一早考咗藝員訓練班喇,唔會發呢啲明星夢,點會諗呢啲,諗都冇諗過。」

他17歲拜師黃劍雄,香港首名考獲空手道黑帶九段的華人,歸屬空手道和道流。師父以嚴厲聞名,對朱祖權卻疼愛有加。別的徒弟學師兩年才考上黑帶,他有本事一年便考上。後來他加入香港體操隊,在場館在沙灘日夜苦練翻跟斗,自學各種動作技藝,只求隊內師兄帶他當特技人入行拍戲。

小學畢業後朱祖權沒再上學,16歲開始打工,跟父親做過水喉師傅,亦在報館當過印刷技工,但還是自覺喜歡拍戲當動作演員:「細個好動百厭,係鍾意郁身郁勢。」(受訪者提供)

偶像李小龍 看成龍、洪金寶電影長大

童年他拉着大人衫尾溜進戲院看李小龍的電影,視如偶像,看得入戲。李小龍於1970年代離世後,香港武術電影方興未艾,邵氏和嘉禾等片商攝製各類武打片,成龍和洪金寶的演出讓朱祖權驚豔,每次看畢散場後,他就回武館模仿耍練。

朱祖權1982年入行,首部參與的正是成龍的其中名作《A計劃》。起初他在這班武打大哥的電影中當小打手,群戲打鬥或飛高跳下也有他的戲份。一個20出頭的少年當時其實沒懂很多功夫技藝,很多動作或刀槍劍法都是請教與模仿前輩,邊拍邊學。「你見啲師傅咁樣跳落嚟,大概知道落嚟邊個位穩陣,冇咁易受傷。」

特技人不時需要與主角對打,不論電影卡士大或小,對手是誰,他總落力演出,這是他口中的敬業樂業。(電影拍攝花絮/受訪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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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曾中槍、墮樓,演戲就唔識演?

很多動作如墮樓打鬥碰撞,都是一場又一場的模仿扮演,讓他又「傷」又「死」很多次。簡單如跳樓和滾樓梯,朱祖權說也有很多演法。「被人推落樓梯同自己跌落樓梯,落去嘅方法已經唔同,但當然都要墊pad。」他記得有次真的不慎從樓梯滾下,「我就記住這種痛,下次演返出嚟。做特技演員嘅演技係要浸返嚟,動作、表情有多啲經驗就識得點做。」

他聽過有些特技新人說自己未中過槍、未試過高空墮樓,不懂演、不懂痛苦該怎演。「大佬,你多看其他電影,戰爭片、外語片參考啦!」說畢他戲癮到,左手掩着右胸口,裝作中槍,「我們看多了發哥(周潤發)那些電影,以為演員連環中槍死時,雙臂大力前後揮動,然後就會倒下。但是不是所有中槍死的人都這樣死去?當然不是,看劇本怎寫那子彈的方向、擊中身體哪個位置的。」

四大天王都合作過、當過他們的替身,「但我唔會四圍同人講我同邊個拍過戲,替過邊個。老闆記得,下次開戲用返我就得。」朱祖權(中)說。(受訪者提供)

為男星補位替身 演兩個層次的戲

以前朱祖權會在危險場面做動作替身,幾乎所有當紅男星如鄭伊健、黎明、張學友、劉德華,他都替過。「之後連文戲都替埋呀,劉德華拍《廟街十二少》檔期很少,我幫佢補拍背影入鏡、正面黑影等鏡頭。」他年輕時身型瘦削,劇組說看上去跟劉德華相若,打燈後二人輪廓身影相像。

但他說身型相像並不足夠,當替身演員演戲是在演兩個層次的戲──扮演原角角色,並扮演對方應有的性格角色。「刻板地做出那些姿勢動作無用,要細心觀察模仿原角角色的行為舉止、小動作。」

家裏有齊道具和設備如木樁和沙包,但他說最近少了練功,「一練個爆發力好大,也會喘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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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身舊患新傷:我不是呻苦賣慘的受訪者

1980、90年代初正值香港電影最風光的時代,本土電影年產最高逾200多部,朱祖權四處拍戲跑通告,忙得不可開交。因為身懷多技,通曉刀槍劍棍、跳海、威也吊高、高空飛跳等高難度動作,他深受劇組重用。「試過七日七夜無瞓,只係喺通告之間空檔小休小眠。嗰時真係好辛苦,係忙到冇得休息嘅辛苦。」

他說工作辛苦從不因為特技人這份工。「因為喜歡這份工作才做到這麼多年,從來不覺得自己工作辛苦好慘,即使辛苦都要面對。這是敬業樂業的工作態度。」訪問前幾天他在拍一部新戲,負責飾演那個在街頭被垃圾桶砸倒的人。他揉揉腳說,「呢啲我嚟啦,就住做應該無事。其他人可能更加會受傷。」怎知砸他的垃圾桶不是道具,砰一聲重重敲中他小腿,瘀傷幾天還未消退,他說貼塊鎮痛貼就治好。至於小腿的傷口血痕,他指着說擦傷皮開肉裂很小事。「呢啲會自己好返。我好直接,得就得,無事就繼續,我話唔得嗰時就真係斷筋斷骨,要停工去醫院。」

他只記得兩次當場傷得很重,立即被送往醫院。一次是被放錯位置的高櫃倒下砸傷後足踝,若傷口再深一毫米至腳筋,右足便告殘廢。另一次臨時頂替行家出演中槍後高空墮下,「個特技人簽咗但唔夠膽做,咁我嚟啦,臨急臨忙,冇墊冇pad就嚟喇。」結果他從高空十多呎墮下,膝蓋軟骨撕裂、兩條肋骨骨裂,足足養傷半個月身體才復元。當時1989年,他28歲,入行快10年,年資算長、身體機能亦好。

行內稱特技人為武師,工資多以日薪計,朱祖權後來當上武術指導,電影亦一部部接做,工資為一筆錢計算,但收入依然不算穩定,「成個電影行業都係咁,道具、燈光班人都係咁工作生活。」

盜版肆虐轉行賣文具險破產

原本特技人這行好景好做,豈料90年代末遇上盜版影碟肆虐,本地電影票房十年間大減七成。少了投資者開戲,朱祖權亦停了下來。當時女友家族做文具批發欲開店兼做零售,後來資金不足,朱祖權為了讓她經營下去,自掏腰包揼本泵水,亦落場與她情侶檔打理。

「(資金)泵吓泵吓,98、99年金融風暴,佢帶埋啲錢失咗蹤,剩低我喺舖頭,一毫子都無。」回想那個原本耍劍弄武變成轉行賣文具的自己,朱祖權噗哧笑了出來,「一個唔識字嘅人賣文具,你話幾鬼好笑。」他說最心痛的是,文具店未結業前,舖頭不夠錢交租,他為死頂經營,不時跑去當特技人幾天賺一萬幾千,一轉眼又眼睜睜遞到業主手中。

多年也一個人住在新界村屋,朱祖權說不開工時,喜歡清清靜靜,與狗兒「撈家」逗樂。

「做特技演員係靠我能力,搵食工具就係我嘅身體,錢實賺到返嚟嘅,唔使靠出貨入貨、有冇客到。」身家輸光、女友又走佬,「雙失」朱祖權決定一切重來,做回老本行,錢財慢慢再賺回來。他亦始終鍾愛當個特技人。

下集:很多他的往事,記者不主動問,他不會說,例如感情與家庭。問到他時,他一說起,不論多痛惜,語氣仍是平靜如水,跟戲內演技豐富的他很大落差......拍戲以外,朱祖權有什麼「特技人生」:【特技人間.下】影圈打滾36年 轉行賣文具輸身家:人生沒有特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