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灘告急.一】龍尾灘:興建人工沙灘,趕絕海洋生物
龍尾灘,一個大埔馬路邊、孕育着400種海洋生物的泥灘,經歷了民間與政府的十年角力,還是阻止不了挖土機進場,把天然泥灘改建為人工沙灘的工程。龍尾灘保育事件後,泥灘生態價值才開始多人談論,同時,香港的天然泥灘因各種城市發展的工程而愈來愈少。本專題與讀者一起走訪龍尾灘、水口、東涌灣等故事,再看看個人與團體最近如何推廣泥灘生態知識,希望泥灘仍在時,更多人認識這些美麗的風景。
攝影:吳煒豪、受訪者提供
(「泥灘告急」系列之一)
「希望海馬的出現可以改變牠自己的命運。」2009年,李錦華(Derek)仍抱希望,他當年在龍尾發現了受保護的瀕危動物管海馬(又稱黃海馬)。早在1970年代,Derek已常在龍尾旁邊的大尾督玩風帆和獨木舟,他是海洋生物愛好者,「尋寶」足迹遍及香港多個海域,就是沒有走到這麼近的龍尾看看。
直至2007年,政府提出把龍尾灘的200米範圍改建為人工沙灘,「龍尾戰隊」的Derek、黃志俊(Dickson)、李少文(少文)、關祝文(灘主)等一行人才開始到龍尾考察,驚覺一條行車馬路旁邊的不顯眼小泥灘,竟是一個眾多生物棲息的自然世界。從2007年至今,他們已在龍尾發現逾400種生物。去年12月,龍尾人工沙灘工程正式動工。
少文說:「龍尾跟其他泥灘的最大分別是生境多樣性,200米這麼少的地方有這麼多生境和分層,潮水位又低,坡道又平,分層很清楚,從最低的礁石灘,到一個爛泥灘,到軟泥灘,接着是潮間帶,然後有河,有鹹淡水交界,有少少紅樹,整個環境非常多變,就會有很多不同生物。」相比龍尾生物經「生物搬遷」後的新居汀角東,「那裏是很純粹的紅樹環境,可以容納的生物品種自然少一點。龍尾是很多不同生境聚合在一起,又剛巧吸引了這麼多高生態價值的生物。」
直至2012年,「龍尾戰隊」已在這裏發現22種具保育價值的潮間帶物種,如管海馬、飛白楓海星、清齒寶螺、北方沙鰍,其中包括三種香港新記錄物種:眼斑豹鰨、大口犁突蝦虎魚、紅疣海星。少文是「龍尾戰隊」裏最早知道人工沙灘工程的人,可是,他最初完全不知道如何評估海岸的生態價值。
早於2005年,行政長官的施政報告把龍尾人工沙灘列為25項優先工程項目;2007年,政府正式提出把龍尾改建為人工沙灘,當時的環評報告指該處只有23種生物,生態價值低。工程原定2008年動工,2010年竣工。少文因在環團長春社工作,2006年開始跟進此事,「但我不熟悉海洋生態,環團也很少海岸生態的專家,所以當時政府顧問說什麼,我們主要在制度和規劃上給意見。」當時,他覺得龍尾附近是汀角具特殊科學價值地點(SSSI),擔心工程會影響汀角的生態,下班後,他把報章對人工沙灘的報道轉載至香港自然生態論壇。
這篇報道引起了版友Derek的好奇。「70年代,我已開始在附近大尾督玩風帆和獨木舟,記憶裏,這裏的水質是不宜下水的,再加上汀角是SSSI,有一大片紅樹林,更何況,香港所有沙灘都是向海的、開揚的,而龍尾是吐露港內海中的內海,積聚了很多沉積物,水質欠佳,為什麼要在一個不適合興建沙灘的地方建沙灘呢?」
龍尾是吐露港內海中的內海,積聚了很多沉積物,水質欠佳,為什麼要在一個不適合興建沙灘的地方建沙灘呢?
腦裏一堆問號,Derek於2007年10月獨自來到龍尾看看,時值潮漲,他在水裏站了一小時,發現十多種生物。「我一直留意香港海洋生態,對魚類特別感興趣,但泥灘是很少人理會的,大家只會說珊瑚區和紅樹林的生態價值高。」回家後,他把照片放上論壇,引起其他版友的熱烈討論。
版友相約在2007年冬至後、潮退時,一起到龍尾作生態考察,一行十人組成了「龍尾戰隊」。Dickson一手拿着電筒,一手拿着相機,看見什麼就拍什麼,有人大叫:「紅色的海星啊!」一群人立時上前細看。他們發現環評報告並無提及的稀有魚類北方沙鰍,又發現了十多種蟹——環評報告說龍尾只有三種蟹。四小時裏,他們發現逾50種海洋生物,潮水漸漲,他們捨不得離開。
Dickson的專業是海洋生態研究,常在香港潛水,也常到潮間帶考察,卻在這晚才知道,原來龍尾這種有石有沙的平緩海岸,是各種海洋生物生活、覓食、繁殖、育嬰的地方。「我從前常常帶學生到汀角考察,卻不會走到旁邊的龍尾,不知道沒有紅樹林的潮間灘塗也會生物豐富。學術界一貫說紅樹才有生態價值,原來絕對不是事實。」「龍尾最特別的地方,是我在整個吐露港都沒有見過這麼多海牛和海兔在灘塗產卵、繁殖,我在香港也從未見過任何海岸灘塗會有一些潛水才能看見的生物,但政府不覺得牠們是什麼重要的保育物種。」
學術界一貫說紅樹才有生態價值,原來絕對不是事實。
他們趕緊籌備聖誕節的記者會,公布當晚的發現,質疑環評報告指龍尾生態價值低是不符事實,且該處水質大部份時間均被評為極差和欠佳,他們反對土木工程拓展署擬斥資1.3億元在龍尾興建一個不能游水的臭灘。接下來一個月,他們繼續考察,發現逾百種生物,環境諮詢委員會要求環評公司重做生態調查。環評公司於2008年的補充報告記錄了138種生物,惟堅持龍尾是生態價值低、可被取代的泥灘。此後,環諮會接納報告,發出環境許可證,城規會通過更改土地用途,立法會財委會於2012年7月通過2億820萬元撥款。同年,政府提出「汀角+」(汀角海岸生態保育計劃),將龍尾與汀角SSSI之間的汀角東納入補育計劃以作補償,並擬搬遷受影響的海洋生物到汀角東。
這幾年間,Derek於2009年在龍尾發現四隻兩大兩小的管海馬,此後發現管海馬的小族群定居龍尾,牠們是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物種紅色名錄的易危物種。香港海洋公園保育基金於2011年9月至2012年10月期間於本港31個地點進行的海馬普查,又發現六隻黃海馬。Derek說:「在龍尾發現管海馬之前,香港沒有人研究海馬,以為海馬只在珊瑚區活動,沒有理由在水淺的泥灘出沒,可是管海馬正是在河口生活的海馬,打破了一般人對海馬的認識,牠們甚至在這裏繁殖,我在龍尾看見懷孕的海馬和小海馬。」
同時,Derek看見龍尾的蘆慈河河口鹹淡水交界,有海水魚幼魚生活,也有淡水蟹如日本絨螫蟹在交配和繁殖。「蟹卵孵化成浮游幼體,再發育為底棲幼蟹,才會回到溪流的上游生活,這些生物需要天然河口來完成繁殖的使命。」
Derek續說:「當年一公布興建人工泳灘,龍尾附近的地價立即提升,這已不是生態問題,而是地產利益,你看見整個汀角將會有水療酒店等不同發展,這裏要被打造成香港的芭堤雅,但就算是經濟發展,你也要講真話,不能硬把龍尾說成一個生態價值低的地方!」
2012年10月,約30個環團與跨界別組織成立「守護龍尾大聯盟」,並於成立六天後,在政府總部草地舉行「守護龍尾大集會」,約3,000人參加。此時,他們已在龍尾發現逾360種海岸生物,其中315種是潮間帶生物,他們要求撤回工程的環境許可證。
Dickson說:「一個地方的生態價值高不高,就是你去得多不多,你調查得夠不夠努力。」「在龍尾的經歷令我覺得每一個天然灘塗都好像人有自己的個性,你叫我選到底哪個海岸的生態價值高?我會說只要是天然灘塗的生態價值都高,因為它有自己的個性,而城市因填海、起路、拉直海岸來造人工化的海岸,天然灘塗已買少見少。」
一個地方的生態價值高不高,就是你去得多不多,你調查得夠不夠努力。
守護龍尾大聯盟成立「龍尾生態守護隊」及開辦「龍尾學堂」,勸喻前來龍尾的遊人善待生物,並向市民講解海岸生態知識。他們提議興建海岸泳池取代人工沙灘來解決該區居民的游水需要。(海岸泳池建於泥灘上,泳客可隔着透明玻璃欣賞泥灘生物,如面積不足,可用浮橋接駁位處深水處的漂浮泳池。)2013年至2017年,大聯盟成員多次提出司法覆核申請,希望推翻環評許可證及工程,但原審及上訴均被判敗訴。
土木工程拓展署於2017年12月1日開始工程,在興建人工沙灘前,先進行「生物搬遷」,搬走三種指定魚類:雙斑舌鰕虎魚、賴氏蜂巢鰕虎魚、星點多妃魨,三種棘皮生物:海膽、海星、海參,稍後派員潛水搬遷管海馬。七種生物將搬至距離龍尾700米的汀角東,惟汀角東於2014至15年間不斷發現非法傾倒泥頭和廢料,現在的汀角東海岸旁仍遺下一大片泥頭。12月8日,土木工程拓展署向環團進行生物搬遷示範,於潮退時用小型魚網捕撈目標生物,再放進帶氧的發泡膠箱,每隔一兩小時就把生物運送一次到汀角東,並掘泥帶走泥灘深度兩厘米以上的海星。少文慨嘆整場生物搬遷只是「做騷」,「你不要以為是很高科技地搬,他們用低端方法對待低端生物,整件事很不科學。」
「他們是不會成功的,而且也無法知道成不成功。他們說在半年後檢查生物,就算有增加,你怎知道不是每年數量的自然增加?你沒有為生物做記號,他們用雞頭(挖土機)把大型石屎躉搬到泥灘不同位置,已壓死了很多海洋生物,而且海星是否只在沙下兩厘米,我也有疑問,沙下兩厘米仍有蟹、蜆等很多生物。」當日「龍尾戰隊」聚首觀察泥灘生物的幾個潮池,都在工程範圍內,如今潮池已經剷平,泥灘上處處都是挖土機輾過的車痕。
你不要以為是很高科技地搬,他們用低端方法對待低端生物,整件事很不科學。
「連司法覆核也試過了,還有什麼板斧?」少文認為,龍尾事件暴露了現時環評制度的不足,而司法覆核是民間可用的最後手段,但採用這種方法同時顯示了其他公眾可參與的制度如城規和環評的失效。他認為應還權於民,如效法加拿大、荷蘭等地,在環評過程撥出獨立資源,容許民間團體就環評內的不同部分進行民間評估,且地位與法定環評相同,以作為對環評顧問的補足和監察。
Dickson批評政府只把保育視為發展的交易和擋箭牌,「現在最新的大小磨刀海岸公園完全是為了補償三跑。英治時期,政府會較主動去做自然保育,回歸後的執政卻完全是經濟為先,不覺得保育會有經濟價值,所以不會一開始就主動把整個吐露港劃入海岸保護區,但一講龍尾就在旁邊搞一個『汀角+』,事實只是做了幾場導賞,有什麼用?」
「我覺得我可以做的事已經做完,所以無悔,但你說我現在會不會想看着他們搬、監察他們的人工泳灘?很對不起,我現在一見到龍尾這樣就很傷心,整件事都是荒謬的。」
十年抗爭,龍尾仍是由生物樂園變成生物墓園,管海馬曝光人前並沒有改變牠們的命運。最近,除非是發現新物種,否則,「龍尾戰隊」的隊友愈來愈少在龍尾出現了。
惟有灘主堅持留下來,人工沙灘工程封了200米範圍,他就在工程範圍外繼續點算生物。他發現仍有不少海牛、海星、魚、蟹、蝦在工程範圍外游動,生物並沒有輕易放棄牠們的家園,他也不放棄這裏的生物。「我們去年仍發現新物種節慶多彩海牛,但傷感的是牠回來產卵,卵卻未必可以孵化長大。」
他是在2007年的聖誕節記者會後才到龍尾看看,冬夜站在海水裏,看着微生物閃閃發光,抬頭是群山包圍的一片星海,天上的星海與海裏的生物星光互相倒映,人在其中,他被龍尾深深吸引。他頻頻來訪,為龍尾的生物做視像記錄,戰隊成員稱呼他做灘主。「這是一場幾乎必敗的仗,從一開始已是倒數,但我們至少把工程延遲了八年。」「我們做的是對的,只是我們勢孤力弱,以及面對一個不講道理的政權而已。」「如果政府帶頭破壞或做不該做的事,就由人民自己來拯救或保留。」
這是一場幾乎必敗的仗,從一開始已是倒數,但我們至少把工程延遲了八年。
熱鬧了、冷清了,他仍如常帶着相機與鏡頭,在冬天深夜一下水就是一整晚。他選擇了龍尾。「很多人不明白自然環境不是為人類度身訂做的,不同物種選擇在一個地方出現,如果那裏適合牠,牠不需要你搬也會自己過去。」「我有點像對這群生物有承諾,救不到牠們,也希望牠們仍有某種生存空間。」
他擔心生物搬遷後,挖沙、鋪沙的工程會影響工程範圍外的生物,「工程開始,不代表工程範圍外也可任意妄為地破壞,現在已經夠慘了,不能再慘下去。」只是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照顧工程外圍這群生物,打算先做監察和記錄,再與戰隊成員商量。「工程的衝擊過後,環境穩定下來,會不會有空間令某些物種再回來呢?我不敢有太大奢望,但不可以完全絕望,心理上,我要找個理由為自己保持希望。」
這些海洋生物仍住在龍尾:
除了龍尾灘,尚有這些泥灘的故事:
上文刊載於第97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月29日)《泥灘告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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