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碑與屍骨.二】執骨也是專業 師傅:我聞屍臭可以辨死因
山頭有狗和道友,墓地有人來拜,或找石廠動土遷墳,石廠隨便找個道友來開工,200元執一回骨,隨便掘隨便聞屍臭的味道,完事主家包一封利是。多人上山執骨後,依然沒有人覺得執骨的應當是師傅,都叫他們「山狗」。山狗、道友、屍體都有別於「人」這種級別,那些付你錢的人,總是看低另一類人為「山狗」——認為他們「打開副棺攞你錢。」
攝影:吳煒豪
女人不執骨 真係先人歧視?
還有一類人被分割出來:女人。山頭那麼遠那麼高,「山狗」上山建墓、執骨,一上山就是一整天,通常石廠僱個女人買些餸,隨男人們抬餸上山,用柴火在山頭透爐煮飯,吃飯時全班佬圍坐,女人煮飯。後來覺得,有個女人還是麻煩,脫光衣服也尷尬。女人也沒夠氣力掘泥開棺,掘完喘氣,試過有個女人開棺後噗一聲趴下棺木內攬住條屍,石廠這才沒怎麼聘請女人上山。劉海他直白說,他不收女徒弟,點解?「歧視囉﹗哈哈﹗」(明顯是開玩笑,他公司寫字樓的女同事正坐在旁聽著。)
一日執20副屍骨 唔怕冇骨執
劉海的父親劉榮入行時就是「山狗」的年代,差不多是70年代,屍體火燒這回事政府還未推動,人死就落葬,最高紀錄是一年葬3萬條屍,6、7年後起棺執骨的生意又是一年3萬宗,整個和合石那時有20多間石廠,每個師傅一日可以執20副屍骨。如是身體沒法再對生死有任何味覺或觸覺。
劉海的身體尚有厭惡之前,他向爸爸請辭,離開和合石。計算起來,他那時也不過20出頭,他覺得他不是屬於山的「山狗」,他可以屬於城市。所以他出市區當小販,又在油尖旺開酒樓,闖一陣子後,劉榮的身體開始差,劉榮嗜酒,其他子女有些已移民,劉榮於是把石廠關門。
那劉海不得不回來,他也不至於自私或貪玩得顧不得家族生意。他說那時是回來打一片江山,墓碑的石從哪裡爆出來、墓地要放在哪個山頭才叫有道氣,甚至於每條屍骨看得出什麼,他逐樣觀察。
骨頭的過去與棺材裡的味道
光是聞,他們這些老師傅已聞得出化骨的味道,「打開棺木,拿起先人的衣服,見到肋骨呈黃色,那是肝有事。人家說抽煙肺會黑,其實不會,藥物侵蝕骨會更黑,像是骨頭附有與藥物博鬥的痕跡。做過化療或吃過藥,那種肉的層次和氣味也不同,糖尿病人打胰島素是一種、心臟病人吃薄血丸又是另一種,有什麼分別很難用言語形容,我們聞慣。有時問主家,先人是不是什麼癌症去世,主家說痴線啦咩癌症,但是暪不過我們。」
以什麼方式死去,5年後10年後的骨頭依然看得出,例如浮於海溺斃,上水後要打防腐針,行內人叫那是「補針」,打枝補針讓屍體發臭得慢些。打完補針的,睡在棺材6年以後,開棺依然像是油臘、起油、跣手。燒炭死的,全副屍體保存得很好,連肺也未必會黑。吊頸死的,那頸骨、近後腦位置多數會骨折。有時連膝蓋不好鑲過螺絲的,化完骨螺絲尚在,通過波仔的心臟也會留下一塊不鏽鋼在。
沙士死的 全部燒掉
還有沙士病死的,屍體全部要用膠袋密封入棺。死去的家屬後來有些投訴,沒有殯儀館願意為死者做喪禮,多數草草在醫院殮房外半小時內完成,馬上車去和合石落葬。經年化完骨,師傅執骨時還是要穿防護衣,「著完通常很想死、焗死咗,哈哈」。經劉海的石廠手,有9件沙士死的屍,9件都沒得選擇,必須燒掉屍體,連骨也不得留下。說是屍骨等於與後人溝通的磁場、墓碑是一條天線,但是當接收到的是一些危害後人生命的訊號,對於後人來說,屍骨還必須留下來嗎?活著在世根本就是自私。
有時候劉海會無端說起一些他自己覺得很好笑的笑話,然後笑得不見眼,例如他說有個執骨師傅試過一打開棺木跣腳,一腳踩在屍體的胸口,印了個鞋印在,主家追住師傅打;在山頭掘掘下泥見紅,不是真的見血,紅泥黑泥白泥對化骨來說也是好物,引些蟲蟻來吃屍肉。
「山狗」的尊重由自己開始
屍骨不化要削肉,用刀或用竹一下一下削,尤其背脊每個凹凸位也要去肉,否則發臭。劉海說,行家興水煮屍,整條屍像是煲湯般放入滾水烚熟,那去肉便容易、也快手。遇著有些骨頭太大件,放不入器皿,見過一些行家一腳踩斷屍骨一分為二。劉海笑著說這些行家的不是,有點覺得何必要自甘墮落被人看輕?「很多人看不起執骨這行,有很多人就是自己不尊重自己的專業,又怎麼叫人尊重?到今時今日別人還是叫我們山狗,大佬!我們的工夫真算是一門專業,自己不做好又如何叫人尊重?」
劉海說的水煮屍方式,似是對先人不敬,但是早在2007年英國一間公司發明了這種用水煮、不用火燒的遺體處理方式,用150度高熱化學水(混入氫氣化鉀),約煮3小時後遺體煮成液體與軟鈣,加壓後便成一堆白灰,與火燒成的骨灰無分別。
人的經驗總是重覆,劉海的兒子幾年前就像劉海一樣反叛,不覺得自己屬於山頭,兒子去了當髮型師,做了幾年後,忽然間回來告訴劉海,回來顧石廠好嗎?劉海以為兒子想回來當老闆,結果兒子說做真的「山狗」,上山、執骨一步一步來,像是劉海那時30多歲入行時。生命總是重覆又重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