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歲農村女得高中學歷、父母唔識字 深漂12年從侍應蛻變中文老師
深圳,有數以百萬計的外來務工人員,他們有着不同的人生背景,希望來到深圳改寫人生。
Lilly是其中的一員,她從江西農村到深圳,至今已經12年。寒來暑往,她從一位不起眼的餐廳侍應,抓住機會,成了擁有數百名學生的對外漢語教師。
她被賜予了落寞開局,父母都是農民,家境貧寒,重男輕女。她從小挑大糞務農,一年到頭沒穿過新衣服,也沒得到過正向的情緒肯定。高中畢業後,抱着跳出火坑的幻想,來到深圳打工,下定決心:逆天改命。
口語一般的她鼓起勇氣諮詢外國人,是否願意請她當中文老師;自卑內向的她,十來年間堅持在蛇口發傳單,推銷自己;高中畢業,她自考本科(編按:即自學者自行參加學歷考試獲得學士學位),現在準備考研。
38歲的她,彷彿人生充滿重新開始的節點。不妥協,不滿足,迷茫中不斷向前,她是深圳的一千八百萬之一,也恰似這座奇蹟之城裏千萬人的縮影。所以,我們想記錄一下,這樣一位普通的外來農村女孩,在深圳觸底反彈的人生。
Lilly從農村女孩,高中畢業後從事餐廳侍應一步步,經歷多次轉折和機遇,成為對外漢語老師,快來看看她的故事(點擊放大瀏覽)▼▼▼
一次外向,中文老師初長成
Lilly是12年前來深圳的,那是2012年,深圳發展得欣欣向榮,成為外來務工的首選城市。
她住在姐姐承包的破舊旅館裏,在寶安找了一份餐廳侍應的工作。和旅館裏所有初來乍到的外來務工人員一樣,做着最基礎的體力活謀生。那家餐廳的店名叫柴火,Lilly用「眾人拾柴火焰高」這句諺語,成功將店名記住了12年。那時的寶安還不像現在這樣人羣熙攘,「柴火」在的地方,地廣人稀,多的是外資廠房。
有一位來自美國德克薩斯州(State of Texas)的工廠老闆,經常到「柴火」吃飯。Lilly和他打過幾次照面,在繁忙的端盤洗碗間隙,她心裏構思着另一種職業的可能。終於有一次,她鼓起勇氣,怯生生地用英語詢問這位老闆,
「Can I work for your company?」(我能為你打工嗎?)
那老闆始料未及,這種請求竟從一名侍應的口中説出。他聽着蹩腳的口語發音,抱着疑慮的心態回答她:你來教我中文,我的辦公室就在這餐廳往下200米的那個路口。
他説完就去了洗手間,Lilly怕他只是開玩笑,説完就拋在腦後了,便立馬跟過去洗手間門口,等到他出來洗手,再次追問:能否給她一張名片,她想知道具體的廠址。
後來,Lilly每每回想起拿名片的這個瞬間,總覺得十分驚險。當時,如果她沒有固執地跟過去洗手間,或許現在還在當侍應。
她生性自卑、內向、不善言談,抗拒和陌生人多説一句話。那一刻,她違背了自己的天性,卻從人羣中脱穎而出,迫使這個世界將她視為一個個體。
第二週上午8點,她準時出現在那位美國老闆的辦公室。老闆給了她一本中文教材,給她開的薪水是30元/時,週一到週五8點到9點上課。餐廳10點開工,她每天只有一個小時能夠轉換成一名老師。時間一到,灰姑娘脱下玻璃鞋,回到餐廳當一名任人使喚的侍應。
兼職當中文老師五個月後,餐廳的領班和她發生了矛盾,處處刁難她,並且炒了她魷魚,她失去了唯一的正職工作。
那位美國老闆得知後,看着眼前這個樸實又迷茫的農村女孩,猶豫了一下,試探性地詢問她:
為什麼不去蛇口全職教中文課呢?
老闆給她算了一筆賬,那時蛇口中文老師的課時費是120元/時,但她是非專業出身,只有高中學歷,可以先低價授課,比如每小時收30元。這樣即使每天只教3個學生,一天也能賺到90塊錢。
當時連接福永和蛇口的只有地鐵1號線,Lilly到蛇口需要往返3小時,14元。90元的課時費,除去14元的交通費和10元的快餐費,Lilly至少也能賺到66元。
而她在餐廳當侍應,每天8個小時的工作時長,端茶洗碗拖地,日薪只有50元。折算下來,時薪遠遠低於當中文老師。
老闆好人做到底,給她設計了一份傳單,把她的電話號碼分列排版在紙上,用剪刀分開,每當有人感興趣,她可以撕下一個電話號碼給潛在客户。
他還用肢體語言演示了一遍如何友好地搭訕,被拒絕了,要説「Oh okay, have a nice day, bye」,給人留下好印象。
Lilly此前的人生裏,幾乎沒有人以她為中心,為她進行過職業規劃。她深受鼓舞,感覺自己這株即將乾枯的小草種子,得到了一場及時雨的澆灌,拼命掙扎着破土而出。
她克服了內心深處的自卑和恐懼,開始去海上世界找外國人搭訕,用蹩腳的英語推銷自己,終於有了學生來源。
焦慮學生停課,被同行看不起
Lilly回憶,她成為對外漢語教師的這十年,走得很艱難,尤其是像在漩渦裏的前六年,每天都很焦慮:這個學生是不是也要停課了?下個學生在哪裏?沒有收入了怎麼辦?
一般來説,外國人系統地學習中文,時常可以拉到六七年,但Lilly早期的學生很少有學習超過一年的,部分是學了兩個星期、一個月後就停課了。
Lilly是按一個月或者兩個星期提前收費的,學生停課,她便斷了收入來源。當時,為了緩解焦慮,只要她有空,就到處去參加社交活動,不信教的她甚至去了基督教堂唱歌,還跟中老年人一起跳廣場舞。
一開始,她並不知道問題出現在哪裏,現在回過頭看,才發現自己當時有多荒唐:沒有教基礎的聲調,直接開始教「你好、再見、廁所在哪裏」之類的生活英語的發音,讓他們重複聽,重複説,囫圇吞棗直到記住,但沒有一個學生學得好。
因為英語只是高中水平,學生有的時候話講太快,她聽不懂,只能不斷地重複「say that again?」(請再説一遍)
我不會教中文,英語也不好,又沒有找到有效的學習方式,就好像是一個蒙着眼睛的人,在關了燈的房間裏摸黑。
她試過找同行交流,但同行看不起她,認為她不配和自己交流。在外國學生組織的聚會上,她好幾次想和同行説話,但同行不理睬她,加微信也不願意通過申請。
後來,她慢慢意識到,學中文最大的難點是聲調。她便在YouTube上找教學視頻,模仿那些在中國留過學的外國人,把中文當成外語來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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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期間,由於深圳的外國人減少,她找不到學生了,於是向之前的學生求助,因為學生的妻子是國際學校的老師,所以就推薦了Lilly去國際學校當助教。
在那個國際學校,她輔助的外教是個波蘭人,英語發音不標準,帶有口音,學生很難聽懂。她很疑惑,只要能講英語的外國人,就可以在中國教英文,賺取很高的工資。但對中國人來説,不是會講中文,就能把中文好好地教給外國人。
「很多人以為把自己的母語教給外國人不用學習的,其實是錯的。」
直到現在,她依然在一邊學習,一邊找學生。現在每週有18節課,需要給9個學生上課,學生基本上是國際學校的外國老師。她一邊當他們的老師,也一邊向他們學習如何當老師。
無數次出逃也逃不出的原生家庭
和Lilly在聊天的過程中,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有一根拉得很緊的弦,時刻提醒着她,人生能走到這一步不容易。她訴説的語氣聽不出來任何情緒,卻分明對上了中國政法大學刑事司法學院羅翔那句殷切的叮囑:
請你務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千次萬次,毫不猶豫地救自己於人間水火。
1986年,Lilly出生在江西上饒一個農村地區,父母務農,不識字,沒有賺錢的能力,她從小幫忙挑大糞、拔草插秧,在幹農活的嫌隙裏插空唸書。有的時候,為了照顧弟弟,還不能去學校上學,只能留在家裏幫忙做家務。
在那個閉塞落後的山區裏,父母對她唯一的期望,就是賺錢回來交家用,供弟弟上學。於是,她初中一畢業,便去了一個製作襪子的家庭作坊打工,當時她13歲,是那裏最小的員工。
13歲,正是渴望睡眠、長身體的年紀,而她卻在那個家庭作坊裏沒日沒夜地縫紉襪子。從縫紉機蹦出來的布塵細屑,在空中飄啊飄啊,像她當時望不到頭的失落,沒有終點。
姐姐不忍心看到妹妹走她的舊路,説服了父母,讓她回去讀完了高中。高中畢業後,Lilly仍然只能外出打工,賺錢供弟弟上學,補貼家用。
這些年來,原生家庭和她似有若無的聯繫,仍然是剪不斷理還亂。
已經38歲的她,現在從事的體面的漢語教師的工作,仍然得不到父母的認可。父母只會把她當成搖錢樹,向她索取家用,她拿錢回家就開心,不拿錢就不開心。
她獨自外出打工這十幾年,父母和弟弟每一次找她,都是來要錢的,從來沒有關心過她。不是表哥結婚了要隨禮,就是二爺去世了要隨禮,十幾年來各種親戚生重病、結婚,全部都要隨禮。
她不理解,自己13歲出來打工的時候,沒有一個親戚伸出援手,怎麼現在反倒存在感這麼強?這十幾年來,她很少再回到老家,因為每一次回家,就會磨損她的自尊心。父母會當面打壓她,讓她洗盤子做家務,伺候全家老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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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農村,我們家就是,把女孩子削弱,不讓上學,要照顧弟弟,長大後又要怪罪怎麼這麼笨?還賺不了大錢。」
女孩子就好比一隻鳥,他們把小鳥的翅膀給剪了,然後怪小鳥為什麼那麼笨,怎麼還飛不起來。
最近一次和家人聯繫,已經成年了的弟弟怪她為什麼不給自己拜年。在那個重男輕女的農村,姐姐要回去給弟弟拜年,給弟弟紅包。「他説家裏的習俗是這樣子的,媽媽每年都給小舅舅們紅包,我怎麼不給他紅包?」Lilly一氣之下,把他拉黑了,動了斷親的念頭。
她隻身一人在深圳,雖然孤獨,卻對重新組建家庭抱着恐懼、抗拒的心情。即便有人對她表現出興趣,她也沒有信心,只會在心裏一遍遍地暗示自己,一定會失敗的。
她覺得自己有生存的能力,沒有生活的能力。她能夠養活自己,卻沒辦法在精神上重新撫育自己一遍,讓自己變得自信、陽光。也因此,她唯一的安全感來源,就是存錢。
她對自己的要求是不要去旅遊,不要去度假,不要離開深圳,不要花沒有必要的錢。要吃得健康,鍛鍊身體,不能生病,否則會上不了課賺不了錢。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將近不惑之年,她仍然堅持着報復性的補償心理,來彌補糾纏了她38年的金錢上的虧欠。
迷失着前進 38歲,準備考研
Lilly在深圳教中文課時,雖經驗豐富,收費也相對低,得以維持相對固定的學生數量,但她對自己的高中學歷一直都不滿意。
學歷對她來説,不僅僅是專業的證明,更像是身份的象徵。2017年,她萌生了自考本科,考取教師資格證的想法。於是,她找尋着各種提升英語的途徑。儘管之前被蛇口聚集的外國男人嘲笑過,她仍鼓起勇氣和落單的外國人搭訕。
其中,一位友好的外國人向她介紹了深圳的英語棟篤笑,她去參加後,又被介紹到福田一個學習英國名著的英語角。在這些場合裏,大家都用英語交流,內向的她也逼了自己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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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她還找到2014年的一位外國學生,詢問他能否教她自考本科的教材,學生答應了她,且婉拒收取費用。那個學生在蛇口開了一家英語教育機構,他有時直接拿着教學道具向Lilly講解英語表達,學習了一個月,Lilly的英語得到了極大提升。
之後,Lilly還認識了一位英國的年輕小夥,用中文課交換英語課,相互教對方一小時。每次約課,都是小夥遠道而來到Lilly家中,Lilly體諒他付出了通勤成本,作為交換,為他做了一頓免費的飯。
終於,在自學五年半後,Lilly參加了自考本科考試,拿到了深圳大學成人本科英語專業的畢業證書。她對知識的渴求,一旦打開,像火山一樣噴湧而出。前段時間,她還參加了全國翻譯專業資格(水平)考試。
走在深大的校園裏,看到深大的學生朝氣蓬勃的臉龐,她心靈深處的不配得感一直在向她呼喊:要向上!再向上!深大的學生告訴她,如果她想繼續深造,可以嘗試一下考研,她半知半解,卻聽進去了,暗自下定決心:考研!
她構思着未來,最理想的狀態是考上深圳大學的研究生,因為深圳是她熟悉的城市,是她目前為止最愛的城市。但如果考上了其他城市,她也可能放棄深圳。
雖然這個城市讓她有收入、有尊嚴,但她認為研究生才是一種向上的身份感。只是,她深知考研和自考本科的難度,並非一個量級。考研的競爭對象,幾乎全是20歲出頭的好腦子,應該如何備考,從哪一步開始,她毫無思緒。
她不善言談,朋友不多,和她一樣追求學歷進步的朋友更是鳳毛麟角,沒有人能夠分享經驗。她不認識任何導師,沒有一個明確的指導者,也不曾獲得任何高效的學習辦法,來支持她有效地自學準備考試。
像做任何事情一樣,因為從小到大沒被肯定過,她不可控地在瞻前顧後的同時,先全盤地否定了自己一遍,但很快又自顧自地擊退了那個「一定會失敗」的念頭。
來深12年了,這是她在深圳最大的轉變:她想,她做了,不一定會成功,但也不一定會失敗。作為外來務工人員,她在這裏從零開始,本身就沒有可以失去的東西。
她想起之前有一位德國的學生,邀請她去參加了四海公園的一個讀書分享會。會上,作家張小滿分享了《我的母親做保潔》這本書。
講的是張小滿52歲母親從陝南農村來深圳的務工史。聊着聊着,他們又説起華裔作家張彤禾寫過的一本書《Factory Girls》,描述的是工廠裏的外來打工妹。Lilly感觸很深,她感覺自己和書裏的人物一樣,都是進城的外來務工者。
更具體一點,是被迫走出落後閉塞的農村,並且艱難跟上時代洪流的外來務工羣體。在深圳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裏尋找生存空間,他們只求過得像這個城市裏普通的一員,有學歷有收入有尊嚴。
他們生命中承載的本質,就是走出去了,才能改變命運,不管能走多遠,別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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