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貝爾文學獎石黑一雄作品先讀 《魔戒》導演「可拍成美妙電影」
獲得今屆諾貝爾文學獎的日裔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創作以移民背景或文化差異的題材為主,其中一部作品《被埋葬的記憶》,獲《魔戒》導演Peter Jackson稱讚為「他傳遞了一則美麗的寓言」,並指他的小說可拍成美妙的電影。
而《被埋葬的記憶》早已獲得青睞,憑《二百萬奪命奇案》奪金像獎的製片人,並監製過《布達佩斯大飯店》、《社交網絡》的Scott Rudin,早已於2015年搶先買入電影版權。
《香港01》獲得商周出版社授權,將《被埋葬的記憶》節錄與讀者分享。
前言:
某個春寒料峭的清晨,一對夫婦決定去尋找他們依稀記得的兒子。一段如《牧羊少年奇幻之旅》般充滿驚奇的旅程隨之展開,直到目的愈來愈近,他們逐漸領悟或許是遺忘才能讓人相愛,苦苦追尋著回憶,誰知道有多少怨恨要再度被撩起⋯⋯
作者:石黑一雄
我得說,在那個時代,要穿過一望無際的大平原比現在難上許多,不只是因為欠缺可靠的羅盤和地圖。當時還沒有現在那種灌木樹籬,把鄉間整整齊齊地分成田野、小徑和草坪。那個時代的旅人們,看到的多半是平坦的大地,不管轉到哪個方向,景觀幾乎一模一樣。地平線的盡頭有一排石柱、小溪、高低起伏的山丘,他們只能靠這些線索分別旅行的路線。只要轉錯一個彎,往往會賠上性命。更別提還有可能在惡劣的氣候中死去:各種加害者潛藏在人跡罕見的地方,不管是人類、動物或超自然的力量,而一旦你走錯路,隨時可能慘遭毒手。
滂沱大雨 夫婦到殘破小屋避雨
那棟殘破的別墅比碧亞翠絲記憶中的更遠。當雨水滴下,天色變黑的時候,他們還在小徑上奮力前進,兩旁的蕁麻齊腰,他們必須用柺杖撥開蕁麻才能前進。雖然已經看得到那棟廢墟,但小徑卻被樹木和簇葉給遮掩,所以當他們發現自己總算抵達,除了鬆了一口氣,也不免吃驚。
這棟廢墟在羅馬時代想必有過輝煌的歷史,但如今只剩一小部分的屋簷尚未倒塌。曾經華麗的地板,經過風雨侵蝕,早被弄得不像個樣子,雜草從褪色的磁磚底下冒出來。殘餘的牆壁,有的只剩腳踝那麼高,隱約可見昔日廳室的佈局。穿過一座石拱,就是別墅僅存的部分,艾索和碧亞翠絲小心翼翼走上前去,在門檻處駐足聆聽。最後是艾索大聲喊著:「裡面有沒有人?」沒有回應。「我們是兩個老不列顛人,想找個地方躲避暴風雨。我們沒有惡意。」
還是沒反應,於是他們穿過如今只剩屋頂的舊日走廊,踏進灰暗的光線,裡面是一個寬敞的房間,只不過也塌了一整面牆。隔壁的房間整個消失了,藤蔓從外面攀進來。三面牆壁加上堅固的屋頂,提供了遮風避雨的地方。曾經雪白的牆壁,現在成了污濁的磚石,磚牆前面有兩個人,一站一坐,中間隔了一段距離。
老婦和船夫
一個身材嬌小、身形如鳥、比艾索和碧亞翠絲還老的老婦人,坐在一塊倒塌的磚石上,她穿著一件黑斗篷,斗篷的帽子略微往後推,露出皺巴巴的五官。她的眼窩深到幾乎看不見眼珠子。佝僂的背沒辦法貼著牆壁。她大腿上有個東西動來動去,艾索看見那是一隻兔子,被她嶙峋的手緊緊攫住。
另外一個是瘦削的男人,高得出奇,站在同一道牆的另一端,彷彿是盡可能要遠離那個老婦人。他身穿一件厚實的長大衣,像牧羊人在寒夜裡守夜時會穿的那一種,他的小腿暴露在外。他穿的那雙鞋子,艾索在漁夫的腳上看過。這個男人全身僵硬地站著,背向房間,一手貼著牆壁,彷彿在專心聆聽牆壁的另一面發生了什麼事。艾索和碧亞翠絲進來的時候,他回頭瞥了一眼,但沒說什麼。老婦人默默盯著他們看,只有當艾索說「願你平安」時,他們才有了一點反應。那個高個子說:「進來一點,朋友,不然你們會淋濕的。」
當然,現在天空像打開了蓋子似的,雨水嘩啦嘩啦打在破敗的屋頂,然後傾瀉而下。艾索謝過他,領著太太往牆壁走,選了一個位置安頓。他幫碧亞翠絲卸下包袱,然後把自己的包袱也放在地上。
他們四個人就這樣待了好一陣子,暴風雨愈來愈大,一道閃電照亮了破屋。高個子和老女人僵硬的姿勢讓艾索和碧亞翠絲看得入神,跟著呆坐原地,不發一語。這簡直就像他們偶然看見的一幅畫,然後不經意走進畫裡,被迫成了畫中人。
兔子、生鏽刀、乾涸的血跡
後來當滂沱的雨勢逐漸穩定,老婦人總算打破沉默。她一手撫摸兔子,另一隻手緊緊攫住牠,開口說:「願上帝保佑你們,朋友。請原諒我剛才沒跟你們打招呼,但我實在沒想到會看見你們。雖然如此,我要對你們表示歡迎。今天是個外出的好日子,直到冒出這場暴風雨。但這種風雨來得急也去得快。你們的行程不會耽擱太久的,正好趁這個機會歇歇腳。你們要去哪裡,朋友?」
「我們要去兒子的村莊,」艾索說:「他等不及要迎接我們。但今晚我們要投宿一個撒克遜村落,希望天黑之前能趕到那裡。」
「撒克遜人很野蠻,」老婦人說:「但他們對待出門在外的人,比對自己的同胞更好。坐吧,朋友。你們後面那根木頭是乾的,我經常坐在那兒,很是愜意。」
艾索和碧亞翠絲依言坐下,然後四個人又沉默了好一會兒,只聽見下個不停的雨聲。最後老婦人的一個動作讓艾索把眼睛瞥過去。她把兔子的耳朵往後扯,這隻小動物拚命想掙脫,而她爪子似的手把牠牢牢抓住。艾索看見老婦人用另外一隻手拿了一把生鏽的刀,抵在兔子的咽喉上。碧亞翠絲大吃一驚,艾索這才明白,他們腳底下還有這附近一塊塊黑色的污漬,其實是乾涸的血跡,同時藤蔓和石頭潮濕的氣味中,還混雜著一種微弱但久久不散的血腥味。
老婦人用刀抵住兔子的脖子以後,又再次陷入沉默。艾索發現她一直盯著站在牆壁末端那個高瘦的男人,彷彿等他發出信號。但那個男人依然保持僵硬的姿勢,額頭幾乎都要碰到牆壁了。他要不是剛好沒注意到那個老婦人,要不就是鐵了心對她視而不見。
「好女士,」艾索說:「如有必要,就殺了這隻兔子。不過可以乾淨俐落地擰斷牠的脖子。再不然就拿石頭用力砸下去。」
「我也希望自己有這個力氣,先生,但我手無縛雞之力。我只有一把很鋒利的刀。」
「我很樂意幫你的忙。犯不著動刀子。」艾索站起來,伸出手,但老婦人並沒有放開兔子。她的姿勢和先前一樣,刀子架在兔子的咽喉上,眼睛盯著房間另一頭的男人。
船夫的自述
最後那個高個子總算轉頭面向他們。「朋友,」他說:「剛才看見你們進來,我很驚訝,但現在我很高興。因為我看得出來你們是好人,而且我懇求你們,既然你們要在這裡等暴風雨過去,不妨聽聽我悲慘的遭遇。我是個卑微的船夫,划船載旅人渡過湍急的水域。儘管起早爬黑地幹活兒,多數時候幾乎沒覺睡,每次一划槳四肢都會疼痛,但我沒有嫌棄這份工作。不管颳風下雨,或是烈日當空,我都要上工。我一直打起精神,期待休假的日子到來。像我這樣的船夫有好幾個,我們可以輪流休假,即便要辛苦好幾個星期才能放一次假。在休假的日子裡,我們都會去特別的地方,而這裡就是我放假的地方。我在這裡度過無憂無慮的童年。現在這裡已經變了,但對我來說,還是充滿珍貴的記憶,我希望可以靜靜地在這兒重溫那些回憶。」
「但現在,你們看看,每次我到這兒來,不到一小時,這個老婦人就會從那道拱門走進來。她會坐下來,一小時又一小時,不停地辱罵我。她會做出殘忍又不公平的指控。在黑夜的籠罩下,她會用恐怖的詛咒來咒罵我。她不讓我安靜片刻。你們看到了,有時候她還會帶一隻兔子,或是這一類的小動物。她會用鮮血污染這個寶貴的地方。我已經想盡辦法要勸她離開,但不管上帝給了她多少惻隱之心,她早已學會視而不見。她不肯走,也不肯停止對我的辱罵。是因為你們意外走進這裡,她才沒有繼續折磨我。再過不久,我就得回去了,繼續辛苦划上好幾個星期的船。朋友,我求求你們,想辦法讓她走。讓她相信她這種行為是邪惡的。你們是外地人,說不定能說服她。」
船夫說完之後,又是一陣沉默。艾索事後回想起來,朦朧中有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讓他很想回答他的話,但又覺得這個人是在夢裡對他說話,他根本沒必要回應。碧亞翠絲似乎也不是很想回應,因為她仍然看著老婦人,現在她已經把架在兔子脖子上的刀拿開,用刀背愛憐地撫摸牠身上的毛。
最後碧亞翠絲開口了:「太太,我拜託妳,讓我丈夫幫你殺兔子。犯不著把這種地方灑得到處是血,而且也沒有盆子可接。這樣不但會給這位船夫帶來霉運,還會殃及妳自己,還有其他偶然來這裡棲身的人。把刀子收起來,到別處去給這隻動物一個好死吧。妳這樣辱罵這個男人,一個辛苦工作的船夫,對妳有什麼好處?」
「別急著斥責這位女士,老婆大人,」艾索溫和地說:「我們不知道這兩個人有什麼過節。這個船夫似乎很老實,不過話說回來,這位女士跑到這兒來,用這種方法消磨時間,也許是情有可原。」
老婦的版本
「你的話再恰當不過了,先生。」老婦人說:「我喜歡這樣度過我的風燭殘年?我寧願遠離這個地方,和我丈夫在一起。但我現在和他分隔兩地,就是這個船夫害的。我丈夫是個聰明謹慎的男人,我們很早就計畫一起旅行,說了這麼多年,也夢想了這麼多年。等我們終於準備妥當,帶上所有路上需要的東西,便啟程上路了。幾天之後,我們來到了海灣,準備搭船去小島。我們在渡口等船夫,最後總算看到他把船划過來。
划船的剛好就是這個人。看他的個頭多高。他手握長槳,站在船上涉水而來,高瘦削的模樣,活像踩著高蹺的江湖藝人。我丈夫和我站在岩石上,他走過來,把船繫好。直到今天,我都不知道他是怎麼辦到的,把我們騙得團團轉。我們太容易相信人了。小島近在眼前,這個船夫載走了我丈夫,把我留在岸上等,我們當了四十幾年的夫妻,幾乎沒有分開過一天。我想不通他是怎麼辦到的。一定是他的聲音讓我們神智不清,因為我一個不留神,他就把我丈夫載走了,而我還在陸地上。我無法相信。誰會相信世上竟有這麼殘忍的船夫?於是我在岸上等。我告訴自己,純粹是因為那天水勢洶湧,天空又幾乎和現在一樣黑,所以他一次只能載一名乘客。我站在岩石上,看著那艘船愈來愈小,然後變成一個黑點。我繼續等,最後黑點又逐漸變大,是船夫回來了。不一會兒我就看到他像鵝卵石一樣光滑的腦袋瓜子,船上則一個乘客也沒有。
我以為輪到我了,我很快就可以和我的愛人相聚。可是他把繩索綁在樁柱上之後,卻朝我搖搖頭,拒絕載我渡海。我又哭又鬧,對他大聲咆哮,但他就是不聽,反而給了我一隻兔子,說是在小島岸上的陷阱裡抓到的,多殘忍啊!他說我第一次一個人過夜,可以吃這個當晚飯。接著他看沒有其他人等著坐船,於是就把船划走了,留下我抓著他那隻該死的兔子在岸上哭泣。稍後我讓兔子跑進石南花叢裡,因為那天晚上和後來的許多夜晚,我根本吃不下東西。那也是為什麼我每次到這裡來都會把他送的小禮物帶上,給他燉鍋兔肉,好報答他當天的好心!」
「兔子本來是我那天晚上自己要吃的,」船夫的聲音從房間另一頭傳來。「出於同情,我才送給她。純粹是做好事。」
「我們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碧亞翠絲說:「不過像這樣把這位女士單獨留在岸邊,確實很殘忍。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好女士,這個老婦人說的可不是普通的小島。多年來我們船夫已經載了不少人過去,現在島上的林野間住了幾百個人。但那個地方很古怪,到了島上的人總是獨來獨往的,看不見其他人。偶爾在月亮出來的晚上,或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時候,他們可能會察覺到島上還有其他居民。但在大多數的日子,每個旅人都覺得自己是島上唯一的居民。我很樂意載這名婦人過去,可是當她知道自己不會和丈夫在一起時,便說她不喜歡那樣獨自一人,所以拒絕前往。我尊重她的決定,便由她去了。就像我說的,我送她那隻兔子純粹是出於好心。你們看她是怎麼感謝我的。」
「這個船夫很狡猾,」老婦人說:「即使你們是外地人,他照樣敢騙。他會讓你們相信島上每個人都是獨來獨往的,但其實不然。我丈夫和我夢想了這麼多年,怎麼會是要去這種地方呢?事實上,很多夫妻是一起渡海的,他們到島上共同生活。很多人手挽著手,漫步在那片森林和寧靜的海灘上。我丈夫和我都知道。我們從小就知道。朋友們,如果你們搜尋自己的記憶,就會想起這是千真萬確的。在那個小海灣等待渡船的時候,我們萬萬沒想到會遇上這麼一個殘忍的船夫。
「她的話只有部分是真的,」船夫說:「偶爾會有一對男女可以一起搭船到島上,但這種情況很少見。他們的感情必須夠堅貞才行。我不否認有時候確實會有這種情況,所以當我們遇到夫妻,甚或未婚的戀人,等著搭船渡海時,我們有義務問個明白。我們的責任就是要察覺他們的情感是否夠堅定。而這位婦人跟她丈夫的感情實在太脆弱了,她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你們叫她撫心自問,看她敢不敢說我的判斷錯了。」
我們的責任就是要察覺他們的情感是否夠堅定。而這位婦人跟她丈夫的感情實在太脆弱了,她只是不願意接受罷了。
本文節錄自《被埋葬的記憶》
1989年布克獎得主,日裔英國作家,以文體細膩優美著稱,幾乎每部小說都被提名或得獎,作品已被翻譯達二十八種語言。他非常年輕即享譽世界文壇,與魯西迪、奈波爾被稱為「英國文壇移民三雄」,以「國際主義作家」自稱。曾被英國皇室授勳為文學騎士,並獲授法國藝術文學騎士勳章。石黑一雄是亞裔作家中,少數在創作上不以移民背景或文化差異的題材為主,而著重在更具普遍細膩的人性刻劃的作者。
譯者:楊惠君,政大英語研究所碩士,從事翻譯工作多年。
出版社:商周出版
《香港01》 獲出版社授權轉載,大小標題為香港01編輯所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