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閻小駿對話.一|《香港治與亂》發表十年:香港亂後怎樣治好?

「若果香港社會能從歷史遺留下來的特殊集體心態中慢慢走出來,走出狹小的『我城』、放眼更廣大的天地,能以平常心、平等心和同理心與中國的主體社會相互凝視守望,就一定會發現香港的未來其實陽光明媚。同時,在治港『新常態』中,北京也應該對香港的發展與轉變報以足夠的耐心、拿出足夠的胸襟,以『命運共同體』的姿態努力幫助香港順利完成自身的調適和轉型,為『一個國家、兩種制度』在二十一世紀的成功提供最堅實的政治保障。」——2015年8月31日,經歷佔領行動之後的香港陷入一種虛無和迷惘,來港多年的香港大學政治學教授閻小駿發表《香港治與亂:2047的政治想像》一書,嘗試為香港指點迷津,可惜香港背道而馳。
十年過去,香港正好經歷了「由亂到治」的變化,如今正在走向「由治及興」的路上。面對過去累積的種種問題——主權體認的困難、國族認同的歧異、社群心理的扭曲、經濟體量的鴻溝、互信基礎的缺失、權力關係的異化、外國勢力的涉入、未來前景的晦暗、央港關係失衡等等——有人消極以對,也有人泰然處之。閻小駿則充滿信心,並且就此與《香港01》進行深度對話,給出了他對於香港如何在「一國」和「兩制」、「共性」和「特性」、「打壓」和「開放」、「守正」和「改革」、「民主」和「治理」、「民族化」和「國際化」等等方面尋求最佳平衡的最新思考。
以下是對話實錄之一。
香港01:您在2015年發表著作《香港治與亂:2047的政治想像》,剖析京港政治信任的困局,嘗試為「自說自話」的香港政局提個醒;10年過去,香港正好經歷了您所預言的巨大變化(註:他曾提醒,如若香港社會聽任甚至縱容「港獨」勢力進一步發展和蔓延,其結果對香港「一國兩制」的健康發展必然具有極大的潛在殺傷力,甚至有可能會斷送香港特區的政治未來)。在這個時間節點回望過去10年的香港變局,您認為今天的香港還有沒有閱讀或重讀《香港治與亂》的價值?
閻小駿:過去10年我們所有生活在香港的人都感同身受,香港的變化非常明顯。2015年和現在香港,明顯進入了兩個不同的時代。在第一個階段,是「由亂到治」的變化;而現在則是第二個階段,是「由治到興」的變化。
思考這個問題時,我想起當年鄧小平先生提出「一國兩制」構想時的遠景目標,即實現香港長期繁榮穩定。這個目標有兩個方面:繁榮和穩定。在「由亂到治」的階段,需要解決「保持香港長期穩定」的問題;而「由治到興」的現在,要解決「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的問題。
如何保持香港長期繁榮?這與我在發表《香港治與亂》之後兩年,出版的另一本研究中國政治的著作《中國何以穩定:來自田野的觀察與思考》相關。我提出了我的理論困惑。我在哈佛大學攻讀政治學博士時,我的老師之一是亨廷頓教授(美國著名政治學家,Samuel Huntington)。他有一個特別著名的理論:不是所有好的東西都會同時到來。經濟現代化、經濟發展是好東西,而政治穩定和社會穩定也是好東西;但亨廷頓認為,對一個國家或者政治體而言,這兩個東西不可能同時發生。在他看來,經濟發展、經濟騰飛、經濟現代化帶來的是社會結構和社會基礎的劇烈變化,而這種劇烈變化就是不穩定。
我在2015年撰寫《香港治與亂》時,還沒有更深入地體會到當年鄧小平提出「長期繁榮穩定」目標的難度之大——它要破解亨廷頓的悖論——繁榮和穩定不可能同時到來,尤其是在經濟快速發展的國家或政體,很難實現政治穩定。兩年後,我嘗試在《中國何以穩定:來自田野的觀察與思考》解釋:為何我國能在過去40年的「改革開放」中,同時實現經濟發展的快速騰飛和政治社會的長期穩定?這兩個中國故事是兩個奇跡,而非一個奇跡。
因此,我在思考香港現在面臨的問題時,我看到香港在「由亂到治」的階段,已經解決了「長期穩定」的問題,而接下來的「由治到興」階段,就要解決「長期繁榮」的問題。因為當下「一國兩制」的發展進程,正是沿着鄧小平先生當年提出的構想前進,正在逐漸接近「長期繁榮穩定」的目標。可以說,香港過去10年經歷的變局,也就是從「由亂到治」走到「由治到興」的這兩個階段,這種變化既是邏輯的必然,也是歷史發展的必然進程。
香港01:您當年在《香港治與亂》中提到,「自話自話」是香港政局的獨特景觀,而不同派別的共通點則是對於北京治港政策的隔閡,使得京港之間長期存在「雞同鴨講」的溝通失靈;那麼,如今您又會怎樣形容香港政局的景觀和京港溝通的情況?今天香港的政治局勢是否不存在自說自話?或者說香港與北京之間是否同聲同氣?京港雙方更加懂得對方了嗎?
閻小駿:我曾在文章中形容,「一國兩制」的邏輯起點是「制度可共存」和「文明可共生」。「一國兩制」的最大特點就是「包容性」。何謂「包容性」?簡單來說,就是無論你是講普通話、廣東話還是上海話,不同話語的使用者都可以在香港共冶一爐,實現1+1>2的過程。
當香港已經從「由亂到治」進入「由治到興」的階段,它主要需要解決的矛盾和問題,也在不斷隨着時代發生變化。我希望香港能夠更多地體現中華民族和國家治理體系的共性。尤其是在邁向「由治到興」的當下、在實現「長期繁榮穩定」的過程中,必須解決共性問題,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去發揮兩制的空間,才能讓香港的繁榮穩定為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發揮特殊作用。
這也是我當年在《香港治與亂》中提到「一國」和「兩制」的關係。「一國」是根本,有了根本之後,才有「兩制」繁榮的前提,而「兩制」只有在「一國」的基礎才可以發揮作用。我當年也指出,「一國」的底線越鞏固,「兩制」的空間越能充分發展。經過「由亂到治」的過程,「一國」的底線已經鞏固得非常好了,我們也要繼續維護;而接下來是「由治到興」,全社會應該共同探討,如何在「一國」已經鞏固的前提之下發揮「兩制」優勢,保持香港的長期繁榮穩定。
香港01:根據我們的觀察,今天整個治港群體都更積極學習中央領導談話,也很勤於在不同的場合引用領導語錄。從這個角度看,相對於「由亂到治」之前的階段,香港和北京之間的溝通好像是個好了。這是否達到您剛才所說的「共性」?對其是否有了更好的呈現?但也有不少人認為,這種「同聲同氣」只是處於初步階段,香港還需要深入認識北京、深刻掌握論述內涵,再落實到具體施政當中,而不能當成口號喊喊就算,不能走向形式主義。那麼,您是否也觀察到這種現象?在您看來,如今的京港溝通又處於怎樣的階段?
閻小駿:在政治溝通中,所涉及的是「共同話語」與「特殊話語」的關係問題,而這也是哲學中關於「共性」與「特性」的關係問題。因為「共性」寓於不同的「特性」中,「特性」也是「共性」具有更好文化特點的表達,所以兩者之間的關係是既辯證又統一。
我剛才說,融入國家治理體系和發展大局是香港未來發展的「共性」。那麼,這種「共性」如何適應香港的社會歷史發展和生活方式,也就是香港的「特性」?「共性」在適應香港文化特殊場域的過程中,應該讓這種「特性」得到適當的表達。
從我國的政治話語來看,比如「中國式現代化」,也是「共性」和「特性」的統一。「現代化」是全球不同國家和文化人民共同享有的價值觀,我們都希望「現代化」。那麼,為什麽我們要提「中國式現代化」?因為「現代化」需要在中國的情景中得到具有「特性」的表達。我認為,「一國兩制」之所以從「制度可共存、文明可共生」的基點邏輯起點開始,就是因為它解決的是「共性」和「特性」在現實政治中如何融通的過程。
香港01:您剛才提到,「共性」和「特性」之間是既辯證又統一的關係。但在現階段的「一國兩制」在港實踐過程中,或者說在香港融入國家治理體系和發展大局的進程中,似乎有不少人將兩者看成是「二選一」的對立關係,甚至擔心一旦太過於集中表現「共性」,便會失去「特性」的表達。從積極的角度看,香港正在學習探索如何在「共性」和「特性」之間尋找更好平衡,所以擺來擺去也是正常。您如何理解這個現象?
閻小駿:我從2022年1月開始在報章發表一系列關於香港的文章,將對於香港的最新思考寫出來供大家參考。香港若想在「由亂到興」的新階段保持長期的繁榮和穩定,必須有適應香港特色、本地文化特點和社會心理狀態的共性表達——這點非常重要。
我本人在香港工作了16年,對香港所具有的特殊性有深刻的體認和感知。香港的許多特點,包括生活方式、開放性、自由度、開放度、對多元文化的包容以及香港社會之間守望相助、友愛互助的文化特點,既是共性也是特性。因此,在未來發展中,如果香港失去了原有的長期生活方式的特性,就不是「一國兩制」發展的最佳路徑。
實際上,在「一國兩制」實踐中,「生活方式」這個詞是從1980年代開始提出的,我們國家領導人一直在提倡香港保持自己的生活方式,這點非常重要。而在社會科學研究領域,「生活方式」最早是在1920年代提出的概念,奧地利心理學家阿德勒認為生活方式是一個人的特質,是一個人在應對社會新的不同變化中,自己制定的方式的總和。如果香港在應對時代變化方面有自己的一套方式,我們就需要長期堅持;並且實事證明這種方式非常能夠識辨、求變,以及在變中奮進,我們就應該珍視這個方式。
我也在不同文章中提到香港本身具有一些「有形」和「無形」的系統。自開埠的100年以來,通過這種有形和無形的系統,為城市發展繁榮以及在社會和歷史發展中勇立潮頭提供了支撐,體現了一種現代文明,我們應該守護和珍視這種支撐力量。
香港01:您認為香港從開埠到殖民時期,形成自己的獨特方式。但過去也有論者批評,儘管大家都認同香港方式是「接近於西方,有別於內地」,卻沒有一種專屬於香港的主體性;也就是說,大家很容易感受到「香港像什麼」、「香港不像什麼」,卻說不出「香港是什麼」。直到回歸之後,專屬於「中國香港」的主體性,也沒有被更好地界定和建立。請問您如何看待這個問題?而您剛才所提到的香港特性,具體而言又是怎樣的?
閻小駿:香港的特性正是制度和文明的融通點。我常說,香港的文化既是「一脈相承」又是「八面來風」——它是東西文化交匯的地方,從文化本體本質來講,這是世界上少有能在文化上高度交融的地方——這是值得珍視的特性,也是香港的「金字招牌」所在。如果制度和文明可以共存,香港就是最好的制度和文明互鑒的地方。這是香港的第一個特性。
第二點是香港既是中國對外開放的南大門,也是世界與中國交往的一個窗口。從20世紀到21世紀,香港都扮演着重要角色。而在地緣政治變化的新發展格局之下,香港的開放屬性和融合特性,將會使得它在世界上具有特殊地位,也會對我國未來發展具有特殊意義。
當前我們需要珍視香港這種特殊意義和價值所在。我也相信很多人都會認同,如果香港沒有這種特色,「一國兩制」就會失去價值,或者香港對於國家也會失去價值。關鍵問題就在於:香港如何理解自己的特性。在我看來,香港之所以能夠認為是制度共存、文明共生的融合點,是因為我們有底氣,我們是中國的一部分,背後是世界上逐漸走向世界舞台中心位置的大國。我們有5000年的歷史,甚至現在可以追溯到1萬年前的悠久博大的中華民族傳統文明作為基石。因此,當我們站在舞台上面對世界時,我們會更有底氣。
我反覆提到,香港文化的「一脈相承」和「八面來風」,是「一國兩制」在港實踐不可或缺的特性。「一脈相承」是中華文脈為香港的發展提供了基石和底氣,「八面來風」則為我們提供了特性和空間。我認為這兩者需要密切結合,以便「一國兩制」的未來發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