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不需要拼爹資本主義

撰文:鄧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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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特區政府發表《2020年香港貧窮情況報告》,宣稱在政府政策介入後,去年全港貧窮人口降至553,500人,較2019年減少88,000人,貧窮率下跌1.3個百分點至7.9%。所謂的政府政策介入,包括以綜援為代表的恆常現金項目、以發放一萬港元現金為代表的非恆常現金項目和以公屋為代表的須經濟審查的非現金福利。考慮到非恆常現金項目並非常態,每年政策力度又未必一樣,去年特區政府政策介入換來的減貧效果未必能夠持續,那些脱貧的人有可能再次返貧。

依據《2020年香港貧窮情況報告》的統計,若沒有考慮政策介入措施,去年香港貧窮人口和貧窮率分別為1,652,500人和23.6%,新增貧窮人口近半來自失業住户。23.6%的比例,意味着香港每四個人中,可能就有一個人生活貧窮。這是非常驚人的數據,所幸的是,在港府政策介入後,貧困情況有明顯緩解,但依然嚴重。

香港社會的嚴重貧富分化情況,由來已久,早在港英殖民時期就已經比較嚴重,而回歸後繼續惡化,積重難返。以衡量貧富差距的基尼係數為例,特區政府每五年公布一次堅尼系數,最近一次是在2017年,當時為0.539,創45年來新高,明顯超過聯合國開發計劃署規定的警戒值0.4。據彭博社2016年的報道,香港十大富豪總家產相當於香港GDP的35%,在所有國家和地區中排第一。

在資本主義秩序下,一個人的自由、尊嚴、幸福與經濟收入息息相關,富人可以奢華享受,過自己嚮往的生活,窮人卻貧無立錐之地,苦苦為生活掙扎,夢想往往是一種奢想。自殖民地時期便是「官商共治」的香港尤其放大了富人和窮人的差距,富人可以坐擁半山豪宅,享受遠超普通人的自由、便利和服務,但窮人卻像盛世螻蟻,活得艱難、憋屈,生活空間逼仄,甚至一些人只能棲身於劏房、籠屋。自由本該是所有人共同的自由,但在今天香港,自由在更多時候只是富人的自由。

在世界金融中心的光鮮外衣下,香港貧富分化非常嚴重,一些窮人甚至只能生活在缺乏隱私空間和自尊的劏房、籠屋。(VCG)

在長期的「官商共治」結構和日積月累的貧富分化加重趨勢下,香港貧富鴻溝已經日益固化,富者愈富,窮者愈窮,富裕和貧困越來越取決於代際傳遞、財產繼承而非個人奮鬥。

前耶魯大學管理學院金融學終身教授、現任香港大學馮氏講席教授的陳志武曾在接受內地媒體《財經》採訪時說過,「香港社會的階層結構太固化,跨階層流動的空間太窄」,「縱觀今天大家熟悉的香港公司和品牌,無非就是滙豐銀行、渣打銀行、國泰航空、長江實業、嘉里集團、太古集團、怡和集團等這些老名字,都是幾十年前留下來的『老香港』,沒有新創的大公司,這本身就告訴你這個社會的『錢』早就固化在少數世家的手中,草根只能繼續做草根」。

之所以會這樣,陳志武解釋稱,「一方面的原因在於,這個社會裏賺錢的機會都由少數世家牢牢壟斷」,「在香港註冊一家公司的確容易,但你註冊新公司之後,幾乎只有那些競爭得無錢可賺或者只有做苦力活的行業才對你開放」,另一方面原因是「香港人口少,於是,商界、政界、學界和社會精英幾乎相互之間都是朋友,甚至即使不是血親也會是姻親,會相互關照保護;尤其是,香港精英社會是通過排他性的私人俱樂部、會所來運轉的,如果你進不了這些俱樂部,你就無法進入精英階層,而如果你無法被精英階層認可,你就難有機會得到那些賺錢的特權」。

香港經濟體系一直以自由資本主義著稱,曾連續多年被評為全世界最自由的經濟體。從貿易進出口政策、關稅政策、外匯政策和「積極不干預」的經濟調控基本特徵來說,香港經濟的確非常自由。但從企業競爭的維度來說,面對具有壟斷優勢的少數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那些新興企業、普通創業者,又有多少自由可言?自由資本主義的關鍵在於公平地自由競爭,以最大限度激發人們的積極性和創造性。但在香港,過去多年,少數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牢牢佔據壟斷優勢,能在相當程度上讓政策的制定符合他們的利益需求,時而久之,香港經濟愈來愈依賴於少數既得利益集團掌控的服務業特別是金融業和地產業,新興產業難有出路,經濟活力不斷被抑制,發展越來越僵化,增長愈來愈乏力。某種程度上說,香港經濟早已背離自由資本主義的初衷,自由競爭名存實亡,導致「拼爹資本主義」大行其道。

以長江實業為代表的大企業曾推動香港經濟的發展,但時而久之,這些大企業越來越具有壟斷優勢,擠壓着新興企業、普通創業者的成長空間。(VCG)

法國經濟學家皮凱蒂(Thomas Piketty)曾寫過一本影響很大的著作《二十一世紀資本論》,書中通過對18世紀以來歐美財富收入數據的研究表明資本收益率遠遠超過經濟增長率,繼承財富的增長速度遠遠高於勞動收入,財富的多寡取決於繼承、出身而非後天的努力、勞動,這將嚴重威脅西方的發展和民主社會。皮凱蒂的觀點被一些人形象而又尖鋭地概括為,資本主義世界正退回到拼爹資本主義。

相較於歐美,香港的貧富差距、階層固化更為嚴重,拼爹資本主義的情況更加突出,不僅已經成為香港創新、發展的重大阻礙因素,而且不斷侵蝕作為社會穩定基石的公平正義。香港是所有香港人的香港,而非只是少數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的香港,香港的發展應該讓所有港人都能分享紅利,過上更加美好的生活,而非富者愈富,窮者愈窮。

在香港開埠以來的崛起過程中,一些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曾發揮過重要推動作用,也因此獲得巨大的財富,但不妨設想下,如果50年前甚至100年前,香港就已經像今天這樣階層固化,今天的那些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當初還有機會嗎?凡事應該將心比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既然今天的那些大資本、大企業和世家在崛起之前不願看到香港階層固化,那麼當自己崛起為香港最大利益集團後,應該明白今天很多普通港人同樣不願香港淪為拼爹資本主義。

一個社會是由一群人組成的,大家結群而居,固然有各種各樣的考慮,人們的認知往往紛繁複雜,但歸根結底大家都是希望過上更加美好的生活,希望社會在自由、平等、正義等不同價值追求上更加均衡合理,不然的話,總是由少數利益集團壟斷紅利,多數普通人難以看到希望,社會穩定註定難以長久維繫下去。

陳志武說:「如果要讓香港經濟重現活力,就必須從立法和行政角度允許競爭、鼓勵競爭,打破壟斷格局,鬆動社會階層結構,讓家庭出身不再是創業致富、更不是做官的通行證,給草根階層帶來希望,也給經濟開道。」誠哉斯言,拼爹資本主義是自由資本主義的異化、墮落和末路,香港不需要拼爹資本主義,香港需要改革資本主義經濟體系,打破利益結構的樊籠,推動公平正義,給更多人以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