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漢肺炎】疫情下重溫卡繆名著《瘟疫》 似曾相識的恐慌潮

撰文:特約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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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房裏的薄荷糖已經賣光,因為城裏普遍流行着一種想法,認為吃薄荷糖可以免除感染。」
「吃了薄荷糖可以免疫的」不是新型冠狀病毒肺炎,而是黑死病;這個荒謬的說法並非真實,而是小說情節!這是曾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法國小說家兼哲學家亞爾培.卡繆(Albert Camus)名著《瘟疫》(La Peste)中妙趣的一筆。在搶購成風的今日香港,若將這段話放上互聯網,再配一張相片,又會否有人誤墮陷阱呢?

小說是個疫症實錄,一座虛構的城鎮俄蘭城(法語:Oran)受鼠疫侵襲,部份情節與今日飽受新型肺炎蹂躪的香港不無相似之處。在恐懼與悲觀情緒中,俄蘭城市民和政府上下與外界斷絕,困局不知何時了。於是,小說中的官員醜態百出,譬如將死亡數字由每星期公布改為每天,這樣聽起來便少一點,自欺欺人。

小說是個疫症實錄,講述一個城鎮受鼠疫影響

在卡繆筆下,恐懼之城沉寂而空蕩蕩,沒有人會笑,食客坐進餐廳第一件事,就是「花上好幾分鐘的時間仔仔細細的擦碟子」。香港今日活現眼前的,與上世紀的描繪沒有兩樣,譬如城裏人輪購報紙,「在一個鐘頭以前就有人排隊」;乘坐電車的人潮,則是「每一個人都匆匆忙忙,盡量跟別人保持安全距離」。

遠離「集體歇斯底里」

卡繆寫的是二戰後的社會,疫情每天由報紙發布,而恐懼也就通過早上報童之手滲進眾人的生活:「報童仍舊半睡半醒,並不呼喊,卻在街角徘徊,把他們的報紙伸給街燈,看起來那姿勢糊里糊塗像夢遊者。不久,被早班的電車震醒,他們向城市的四處分散,胳膊上搭着報紙,『黑死病』三個字印得很大。」

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新型肺炎疫情消息透過電視、手機與互聯網直接送到每人的手掌心,眾人所承受的壓力更大,有學者認為,群眾間已出現了「集體歇斯底里」。譬如搶米搶廁紙熱潮未過,有人見從武漢撤離的印度人零感染,於是被認為有神效的咖喱又成搶購對象!這是一個惡性循環,只會愈陷愈深!

在社會學及心理學中,「集體歇斯底里」是社群中出現一種大規模的心理疾病。與新型肺炎不同,傳播途徑並不牽涉任何細菌或病毒,而是信心危機;這個危機可以是真實的,也可以是幻想出來的,透過謠言不斷散播。如果進一步爆發這個集體疾病,其「動因」往往是社會上出現異乎尋常的焦慮與恐懼。

「集體歇斯底里」是社群中出現一種大規模的心理疾病,傳播途徑並不牽涉任何細菌或病毒,而是信心危機。(資料圖片)

慎防「跳舞瘟疫」

不要輕視焦慮與壓力的破壞力,人受其困擾與支配時會做出失常行為,若很多人同時受到影響,便可能集體做出失常行徑。翻查歷史資料,這些例子不缺,譬如歐洲曾出現一種神秘的疾病,叫做「跳舞瘟疫」。1374年,萊茵河畔曾爆發了一場跳舞瘟疫,十多個德國人受到「神秘音樂」的驅使,連日跳舞,無法停止。

1518年,跳舞瘟疫又告發生,在現今法國境內的史特拉斯堡(Strasbourg)。最初只是一個農婦不停跳舞,但疫情擴散,持續竟月,約400人日以繼夜舞不停,卒之部份人因虛脫、心臟病或中風死亡。當時,歐洲小農生活困苦,飽受洪水、疾病與貧窮折磨,在極大壓力誘使下失常跳舞。

古時技術落後,無力抵禦天災,現今科學與知識都昌明,但在面對自然災難,我們同樣無助。今年伊始,北國挪威經歷了有記錄以來最溫暖的1月;澳洲山火持續多月,不但對環境及人命造成嚴重損害,受害最深的,莫過於公眾對未來的信心。多國學者都公開發出警告,全球暖化、山火加上疫情,連串事件有可能引發全球金融危機,萬一經濟崩潰,甚至有機會觸發地緣政治及軍事衝突。種種異象,愁雲慘淡,不少人憂心「世界末日」還會遠嗎?

歐洲曾出現「跳舞瘟疫」,小農因貧困原因,在極大壓力誘使下失常跳舞。圖為跳舞示意圖。(資料圖片)

在這個問題上,有一則來自英國的民間故事值得一讀再讀,就是《小雞里肯》。故事的英語名字叫《The Story of Chicken-Licken》,也就是英語以「chicken」笑人膽小的典故由來。根據阿爾奈-湯普森分類法(Aarne-Thompson classification system),這則故事屬於講述「世界末日」的類別,可以誘發對集體歇斯底里問題的思考。故事中,小雞里肯因一顆橡子掉下來碰到牠的頭,就以為天已塌下(The sky has fallen)。牠於是趕忙把事情告訴皇帝,並在途中將想法告訴母雞、公雞、鴨子、公鴨、鵝、公鵝及火雞知道。消息一個傳一個,大家都信以為真,並問路於狐狸。狐狸將一眾雞鴨鵝哄騙進其巢穴,然後把牠們全都吃光。

這則小雞故事無情地揭示了一個實情,就是有關末日的說法往往對人心有超凡魔力,發揮着相當於鬼神迷信的吸引力。分析局勢變化需建基於理性、資料與數據,但恐懼卻出於心中的不安,尤其是當瘟疫打亂了日常生活習慣,切斷了人與人的社交連繫,就算是沒染病的市民亦形同處於「隔離營」的困境中。全球氣候變化更令我們覺得無處可逃;是的,這確是事實,既然全球都暖化,我們又怎可能獨善一身、安於一隅呢?當全球都患上疫症,我們身為地球村的小小一員,又可逃到哪裏去呢?

在今天「一罩難求」的香港,假使我買了一包口罩,是否會令下一位成為「無罩市民」呢?(資料圖片)

戰勝「心中的疫症」

面對這種困境,我們必須區分開兩個概念,就是「疫症」本身與「心中的疫症」。對抗新型肺炎是一個科學問題,我們仰賴醫藥與衞生設施的新一步;同樣,面對全球氣候變化,我們需要研究更科學、更環保的新能源。但是,當面對壓力與絕望的時候,我們所需要的是在心靈與人生哲學上,作出更深入的思考,而這方面也可以從卡繆的小說尋得啟發。

在《瘟疫》中,卡繆透過一個人物塔霍提出了一個相當嚴厲的質疑。在疫症當中,一個人的舉動無論有多微小,就算微小如攪動一根手指,也有「冒着置別人於死的危險」。驟耳聽來,這個說法似乎誇張,但想深一層,因為物資有限,一切都是「零和遊戲」,這說法也就不無道理了。譬如在今天「一罩難求」的香港,假使我買了一包口罩,是否會令下一位成為「無罩市民」呢?或許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剛巧趕上了,就讓這位「無罩市民」遇上帶菌者,釀成悲劇,也沒有別的話可說!

經歷過痛苦的思想掙扎,卡繆在小說中點出一條自處之道,就是不要「變成一個瘟疫的帶菌者」,「盡其可能不要給瘟疫增加力量」。這裏所指的是「心中的疫症」,就是壓力,不要為大家添壓力,不要令焦慮加劇。譬如大家都可做得到的是,不要儲存過量食米或廁紙。

卡繆又多次提到「謙卑」,這個美德我們並不陌生,但又似乎有點久違了。他說的謙卑,是留給別人去製造歷史,不去論斷他人。這個說法令我聯想到不少人終日埋首瘋傳網上消息,譬如看見病人送院、工人洗地的照片,全都說成是疫情擴散的證明,難道轉傳消息這個動作,真的讓我們掌控了疫情嗎?真的讓我們參與編寫了歷史嗎?這其實都是假象,而代價卻是,消息真假紛陳,以假亂真。在真假迷惑之中,大家的壓力指數只會有增無減!

不少人終日埋首瘋傳網上消息,譬如看見病人送院、工人洗地的照片,全都說成是疫情擴散的證明。可是,掌握此等「消息」,不等於掌握了疫情。(資料圖片/鄧穎琳攝)

勿淪為「困在當下」

小說裏的哲理,更讓我想到另一個近年頗流行的觀念,就是「活在當下」。坐困疫城,假使人人活在當下,豈不更只顧眼前的需要,搶米搶鹽,令活在當下淪為「困在當下」?

卡繆的說法令我有了新領悟,他說的「謙卑」,背後都有放下的意思,即是放下編寫歷史的自大,放下論斷他人的傲慢。為什麼放得下呢?那要承認自己能力有限,心思有限。活在當下,就集中處理這一刻所關注的事情,其他暫且放下,交給下一刻,交給明天。

小時候學游水,老師教授溺水自救法也是異曲同工。大家可想而知,在水中掙扎,拼命揮手踢腳,都只是為了要吸那一口氣,但在惶恐中愈沉愈亂,無論口張得多大都只嗆到水。老師教,遇溺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吸氣,而是呼氣。我當時聽不明白,心裏咕嘀:有無搞錯!老師解釋,溺水時嗆了水,加上先前吸進去的那口氣,肺都塞滿了,哪還可以吸得進一口新氣呢?所以要自救,就先把肺裏的舊氣、將二氧化碳全都呼出來,騰出空間,才能換得進新氣。再者,呼氣這個動作可以幫助放鬆身體,稍一放鬆,自然會浮近水面,在這個時候,划水抬頭,就可以更容易吸進新的一口氣。然後再呼氣,吸氣,呼氣,持續持續,漸漸就可以尋回呼吸的節奏。

遇溺要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吸氣,而是呼氣。其實,我們都遇溺了,需要先放下一些,才能尋回生活節奏。(資料圖片)

沒有呼,就沒有吸;沒有放下,我們什麼也把握不到。其實,我們都遇溺了,需要先放下一些,才能尋回生活節奏。一罩或許定疾厄,但為了一卷紙、一樽鹽而徬徨,又何苦呢?對抗恐懼當然不是屈服,但抓得更緊無助減壓。活在當下,為當下所關注的事情籌謀,集中處理,至於未來的發展也就交出去了。

不過,小市民能做的,只是事情的一半。疫情浩瀚,苦海無燈,何處是岸?社會一片愁雲,帶領公眾,政府自是責無旁貸。特首林鄭月娥應要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氣魄與責任感,解民倒懸,為大家提燈照路,走出愁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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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201期《香港01》周報(2020年2月17日)《疫情下重溫卡繆名著《瘟疫》 似曾相識的恐慌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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