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寫六四舞台劇被內地人騷擾 莊梅岩:感受到「白色恐怖」
去年5月,莊梅岩為六四舞台編寫《5月35日》,其中一場,她對觀眾說,有個內地人曾拍她家門,說知道她在內地有什麼親人,要她不要再寫「六四」,又問她收了幾多錢,背後有哪些外國勢力。她說,這個人就在觀眾席上,她可以指他出來,但她沒有這樣做,她叫他去遊行,去人群中感受一下,香港人在追求什麼,有沒有收錢。
撰文:伍麗微
創作以來第一次被人「問候」,她感受到什麼叫「白色恐怖」。事後回想,她說如果不是為了搜集資料而到北京拜訪天安門母親,大概不會被人盯上。「他們不知道我在做什麼,便派人來問候我,如果寫(有關)佔中或修訂逃犯條例,應該未必有人會來問我,因為這是香港的事,『六四』是內地的事,只是香港人可以去寫,可能下次嘗試寫西藏,看會不會再有內地人來探訪我。」她半開玩笑地說。
無畏無懼,因為她始終相信香港的舞台劇界未淪陷。劇場不同於電視電影,觀眾少,劇團大多靠資助度日,一齣戲能夠收支平衡已不俗,堅持留在業內的不外乎是對戲劇充滿熱情及珍惜創作自由。「骨痺我都要講,我好愛香港的舞台劇界,自由是非常可貴的,我們的同僚也好可貴。」
香港劇場無甚限制,幾乎所有題材都可以放諸於舞台,除了政治性或同性戀題材,許多政治不正確的,如出軌、靈異、鬼怪等都曾經出現。「你鍾意點探討都得,只要掛上十八歲以上就可以。這就是藝術,不然怎麼做下去?」
這麼多年來,她只記得有一次,有人指着她的劇本的其中一句,問是否有必要存在。這句話的大意是,林鄭說視名利如浮雲。可能這句話讓人不舒服,讓來看演出的高官尷尬,但莊梅岩堅持它有必要存在。對方沒有改她的作品,最後演出順利。「在二十年的工作經驗裏,只是有人輕輕地說,那個句子是否有必要存在,我覺得有必要,就是這樣。你話香港係咪好好?」
莊梅岩也不諱言,正因為從事的工作沒有很大的經濟利益,才可以堅持己見,做自己認同的事,「誇張地說,這是我們的天職,我們有這樣的使命感。」在這次反修例運動上,藝文界站得很前,6月兩次百萬遊行皆動員多人參與,過百橫額在軒尼詩道上飄揚。他們又發起接力式絕食抗爭、集會,不斷以創作回應社會。
「藝文界比較願意發聲,一來是大家價值觀接近,另一個關鍵的原因是我們真的窮開,我們沒有經濟牽引。我很同情電影界或商界,不是自身有沒有骨氣的問題,而是要養活一班人,不能話唔跪就唔跪。你想發達是不會想做舞台編劇,應該去做電影,因為在電影中得到的回報多很多,觀眾面大很多,流傳度亦遠很多深很多。」像她這種小編劇,即使揀工作來做,中間的差距只有二萬元,而非二百萬元,「那我為什麼要跪低?如果差距是二百萬,我可能即刻跪低。」她自嘲道。
當人沒有經濟上的枷鎖,便會寫出挑釁當權者或與主流社會唱反調的劇本,會出現一些回應社會的劇本,這是很自然的事,莊梅岩不認為這樣的自己很大膽。
她這樣解釋:「如果你在危險的地方做這些事是大膽,但我真心覺得香港好安全。我覺得我並不特別大膽,因為我沒有什麼犧牲,最多是經濟上,被內地列入黑名單,但我本身不打算到內地發展。」
比起大膽,她更願意用「不拜金」來形容自己,賺少點錢,可以接受劇團有預算限制或想找一些明星合作,「但你不讓我寫一些事或不讓我提一些事,我就好接受唔到。」遇上年輕的編劇,她總是語重心長地說,這行沒有名沒有利,如果連過程都不能享受,那就太傻了。「這是金科玉律,自由啊,你要讓我寫我想寫的,這是基本條文。」
自由的代價是,她會永遠地失去某些市場,以及許多的巡演機會。她也學會接受一件事,如果作品要到內地演,第一日就不要搵莊梅岩合作,但前提是:「你一定要做到人家沒有搵你是他可惜,而不是你無法做某些作品是你可惜,你一定要好到這樣。這也公平,他的作品要去內地,他不用你很正常,他不知你會寫什麼,他去到內地可能畀人封殺。他覺得莊梅岩不是那麼好,他不用你也不覺得可惜,這是你的問題,但如果他講得出真的很可惜,可以用到莊梅岩就好啦,我覺得自己賺了。」
說罷,她的視線向街上一掃,突然緊張起來,原來有個小男孩在行人路上跑來跑去,她怕他衝出馬路。不久,小朋友的媽媽出現,笑着向我們示意,小男孩樣子無奈,莊梅岩忍不住大笑:「你睇,佢反眼,心諗又搞到佢。」提到小朋友,她的眼神柔軟起來,她說,以前向來覺得男女平等,但小朋友的出現,她第一次覺得男女真的不平等。
第一個小朋友十年前出生,自此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私人空間被兒子瓜分,再也回不去一心一意創作的狀態。去年再懷孕,她本來得到一個獎學金去外地進修,一知道有小朋友二話不說便推了,「男人沒有這個掙扎,我仲會跟老公講,去啦去啦,我會睇住頭家。」
她堅稱這是犧牲,只是這種犧牲會換來男人感受不到的經歷,譬如母親與初生嬰兒之間的聯繫、兩人在肚裏建立的關係,是一個多麼喜愛家庭、多麼喜歡湊仔的父親,都感受不到的。有失必有得,在孩子身上,她突然明白到自己個性為何如此,父母的教育又是如何,會理解父母的好與不好,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課。
有了小朋友,她發現自己真的很愛寫作。小朋友很可愛,做父母的總想時刻看他逗他,莊梅岩卻相反,她驚覺人生苦短,作為女性已經犧牲了很多時間,真正可以做自己的時間太少。「我不喜歡購物,不喜歡行街,最喜歡發呆、創作,創作讓我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創作也可以令自己思考,思想會廣闊一點,睇事物不會太單一,你才會看到別人的處境,而不只有我我我我我。」
但一邊埋頭創作,一邊有把聲音在旁邊媽咪媽咪地叫,她常常有崩潰的感覺,很可怕很可怕,要花盡全力才不讓中斷的思緒失控。現在連兒子也戲稱,爸爸雖然時時發脾氣,但來得快去得快,過一會便沒事,媽媽平時會死忍,忍到某一刻便爆發,災情可以很嚴重。
每一次寫不出稿時,她就不斷想,如果有時光機,可以穿梭到演出的那一天就好,但每次交了稿,她又慶幸自己經歷了這一切,故事才有現在的脈絡、層次,得到不一樣的快樂。最近,她突然明白,不需要做一個100分的媽媽,不需要做一個100分的創作人,不需要做一個100分的女兒,不需有太多的罪惡感,因為自己已經盡了力。「我常常跟老公說,我做不成莎士比亞完全因為你,我不斷指摘他,但這些講完開心便算,是不是沒有他就可以做莎士比亞?未必的。」
羨慕Pina Bausch的生活
老公則說她羨慕德國舞蹈家Pina Bausch的生活,想切割一切,她不否認,「但首先要知道,不是你將所有東西切割了,便可以有Pina Bausch的水平,這才是重點。」說完,大家都笑起來。Pina Bausch婚姻破裂,與下一代的關係也不好,她太需要有自己的空間了。莊梅岩很嚮往這種獨來獨往,但從小便在溫熱家庭中成長的她明白,即使自己拋開一切而得到Pina Bausch的成就,也未必會作這種選擇,因為她見到父母、老公、孩子安好會覺得安心,而她需要這種安心。
最近,老公提起他的油畫老師,一個不喜歡美國的美國人,不斷流浪,半年在泰國,半年在法國,每到一個新地方,便交一個新的女朋友,開班教學賺一點旅費,美國的人和事都與他無關了。他見不同的人,教不同的學生,賺不同人的錢,沒有大魚大肉,病的時候自己一個人,最好的朋友已經十年無見。
「我好羡慕,不是羡慕與好朋友十年無見,而是那條人生路很不一樣,我不覺得他很不如意,正如我也不覺得自己很不如意,他有艱難的時候,但他享受現在路上的風景。」她跟自己說,各人有各人的路,他的快樂她未必感受到,正如將幻想全部投射在劇本上的快樂,他人也無法領略。
上文節錄於第197期《香港01》周報(2020年1月13日)《專訪劇作家莊梅岩 在不快樂的時代寫快樂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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