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爭議 社會怎樣漸行漸遠?
不少人也看過一幅圖畫。鏡頭之中,左邊的人要以「刀」傷害右邊的人;但鏡頭以外的現實中,卻是右邊的人在傷害左邊的人;攝師影的手放在攝師機的控制桿上,象徵傳媒決定怎樣呈現真相於社會。這幅圖畫經常引起我們的共鳴。一方面,它形象化而具體地說明了媒體如何影響我們對真相的理解。更深層次而言,它意味了有些人只是被偏頻的媒體影響,而只要他們知道鏡頭以外的事實全貌,便會「清醒」過來。
當社會面對爭議時,我們經常抱有這種想法。例如「黃絲」會認為「藍絲」看得太多無綫新聞和「藍絲page」,才會對警察涉嫌濫用武力的「惡行」視若無睹;「藍絲」則相信傳媒在美化暴力,年輕人深受荼毒。
無可否認,反修例觸發的這場風波,以至多場社會衝突,不同媒體有不同的呈現,「黃絲」和「藍絲」仿如活在平行世界之中,各自認為是對方看法偏頻。但這種說法只能解釋部分現象,很多問題卻仍懸而未答:資訊唾手可得,「黃絲」要接觸「藍絲」資訊或「藍絲」要接觸「黃絲」資訊,是相當容易之事,為甚麼他們沒有被對方的媒體說服,甚至愈行愈遠 ?即使社會出現分歧,甚至人活在各自的同溫層之中,分歧愈來愈大、社會走向兩極化的現象,又當如何解釋?
故事由連登改制說起
或許,可以由這場運動中最異軍突出的連登說起。這個討論平台近來對「P牌」(新用戶)加入了不少限制,包括不能夠正評或負評帖文,在一段時間內也無法知道新帖文的正評或負評數目。因為六月以來愈來愈多人知道連登是戰略重地,可以塑造輿論,所以有這些新措施限制新用戶「帶風向」的能力。但我們有否想過,正評或負評文章,其實怎樣跟輿論走向相關?
早在1940年代,社會學者已提出「兩級傳播」理論,指出資訊的傳播往往由意見領袖先帶起,隨後社會大眾才追隨他們的意見。一般而言,有權威或影響力的人,其意見較能引導風向;或如中國人所說的「有麝自然香」,有見地的言論自然成為主流。但在現實中,事情並不這樣簡單。2006年三名社會學者曾經訪問逾萬人,要他們從完全不認識的音樂中,挑選出比較高質素的。研究發現,當受訪者知道有些音樂較多人曾經點擊下載後,便傾向認為那些音樂較出色,然後形成循環,令那些音樂獲得愈來愈多人肯定。這個音樂實驗說明,某些言論只要「贏在起跑線上」,率先吸引一定支持,便較有機會在社交媒體大世界中突圍而出;風行與否,跟其內容質素未必成完全正比。
究其原因,或許在於資訊爆炸的年代,我們未必能逐一客觀判斷不同言論的高與低,因而不得不參考其他人的評價。「人云亦云」固然是個貶義詞,沒有誰會自認這樣沒主見。只是在現實環境之中,為了更有效率地消化資訊,一定程度的從眾效應只怕難以避免。
同溫層的感性與理性
研究人類行為的哈佛大學法學教授Cass Sunstein近年出版《#Republic》一書,剖析社交媒體如何令社會分歧加深。其解釋「同溫層現象」的一章亦提及一種從眾心理,值得我們警惕。簡而言之,就是人在同溫層之中,較常採取與其他人一致的主流立場,以獲得其他人的認同。這種說法當然毫不新鮮,1974年的經典傳播學理論「沉默螺旋」便曾提出相似的觀點,即社會的少數為了避免與主流格格不入,因此傾向默不表態,少數和主流在聲勢上的對比隨之加劇。桑斯坦可以說是反過來看,從眾心態如何令人在同溫層內附和主流意見。
但另一方面,同溫層內的立場固化並非只是心態作祟,也有其理性一面。毋庸置疑,大多數人都懂得以事論事,基於現有的資料歸納出合理的立場。只是在同溫層之中接觸到的資訊,都是由相同立場的人所提出、分享的,因而較容易得出某個立場,即使理性的人亦會如是。對於原本不太確定的人,在同溫層內感受到那種主流氣氛,及接收到那些澎湃的資訊,立場自然更加明確。
向好方面看,要從接收到而有限的資訊中歸納出立場,是合理不過之事;但若然一不小心,思考系統懶惰下來,以為「你所看到的就是全貌」(what you see is all there is),即犯了大忌。心理學家Daniel Kahneman在著作《快思慢想》中,便以縮寫「WYSIATI」來形容這種直覺性思維的特徵。這種思維雖然省時省力,但若然我們忘了其局限,對同溫層以外的資訊不再抱開放態,它就會好事變壞事。
突破同溫層又能怎樣?
很多人會說:「不,我有看同溫層以外的資訊,只是不被說服。」有一個實驗,或許能帶來啟示。2003年美國時任總統小布殊攻打伊拉克,不少人應該也記得他的理由是,薩達姆政權擁有大殺傷力武器。兩名學者找來兩組人,同樣先讓他們閱讀支持大殺傷力武器之說的報道,後給他們澄清此說不實的資料。結果是,原本政見傾向自由派的受訪者始終對小希殊有保留,而傾向保守派的人即使閱讀了新資料,也不改原本對小希殊的支持,甚至更加堅定。
為甚麼更正資料,也未能改變人的立場?心理學有「偏見同化」(biased assimilation)之說,指人一旦有了既定立場,就傾向將不符合原本框架、挑戰固有立場的資料,嘗試「搓圓撳扁」,用各種解釋方法令其與原本的立場一致。再者,不少研究也發現,資料或證據由相同立場的人拿出來,抑或另一個陣營提出,也會影響人的接受程度。因人廢言的現象,可謂相當普遍。若是如此,我們便能理解為甚麼「黃絲」提出有少女被布袋彈打傷眼睛時,「藍絲」不會採取最直接的解釋,認為是警察失手所為,而用各種較為複雜的方式解釋,例如眼目罩的布袋彈是後加上去的,例如是示威者的彈珠擊傷這名少女。連見多識廣的人近日也訴諸種種曲折的解釋,恰好說明「偏見同化」的心理何等難以避免。
進一步問,如果不只是接觸到其他資訊,而是與另一個陣營展開對話,這又能令我們找到共識嗎?原來也不一定。假設現在有數名應徵者,其中一人的條件超卓,正常的人也會認同應該聘請他,然後將這數名應徵者的資料分散成三份,負責聘請的三人各自只得部分資料,要靠討論來決定花落誰家,那他們會挑選出條件超卓的那人嗎?類似的實驗有不同變奏,結果大同小異,就是他們作不出最明智的決定。原因在於參加者未能全面而持平地交代手上的資料,而會添加個人立場和詮釋,有一定程度的避重就輕。
客觀對錯或價值分歧?
當然,研究和實驗並不是給共識與和諧判上一個死刑。相反,那是在提醒我們要如何避開思維和心態陷阱。唯有意識到同溫層的局限,才會願意向外踏出第一步;唯有明白到詮釋資訊的主觀偏見,才自覺有需要追求更客觀持平。當做到這幾點,社會便有望釐清事實,並以此為基礎尋求共識。
說「尋求」共識,而非「達成」共識,因為沒有人能保證社會一定有共識。畢竟在釐清客觀事實後,人還是可以在不同價值之間取捨,支持不同的做法。社會心理學家Jonathan Haidt在《好人總是自以為是》指出,人有五種道德基礎價值,分別是關顧、公平、忠誠、尊重權威和宗教感。每個人對於各個價值有不同的重視程度,形成不同的道德組合(moral matrix)。於是,面對同一個客觀事實和處境,我們也可能對於應該怎樣做等道德問題,有不同的答案。
這不是訴諸道德相對主義,認為世界沒有是非對錯之分。不,很多事情也有道德對錯、合理無理之分。但是在部分問題上,的確可以有多過一個合理判斷,多過一個合情選擇。若果這種說法是恰當的話,那幅指出傳媒鏡頭偏頻的圖畫,便不足以解釋社會陷入分歧的所有原因。反而「奈克立方體」(Necker cube)能形象化地提醒我們,有些情況下是兩種觀看方式都有理可持。只要別人是基於事實和合理的推論,哪怕結論與己不同,我們也不用視之為敵我對立。社會可以存在分歧,甚至很應該存在分歧,但它並不用因此而撕裂。
相關報道:社會撕裂 「黃」與「藍」的平行世界上文部分刊於第176期《香港01》周報(2019年8月19日)的《社會漸行漸遠 由連登改制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