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禁片導演婁燁新作 妥協還是對抗?

撰文:李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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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第六代導演」好像終結了內地電影創作世代論的說法,六代之後,再無第七代。不是說沒有新一代電影人參與創作,而是那個可群體歸類的契機看來已不存在。過往廣義上被稱為第六代導演的電影人,已紛紛轉型,身兼多個角色。當中,只有婁燁是個異類,由《蘇州河》、《頤和園》到《春風沉醉的夜晚》,有些風格前衛不被接受,有些因過份敏感被禁,但他始終專心在導演創作方向上努力,哪怕曾被禁拍一段時期。他長期跟中國的電影審查形式拉鋸,本身已是一股反映了這時代創作特色的張力。新作《風中有朵雨做的雲》(下稱《風雨雲》)嘗試從文藝片傳統中作懸案片的(商業化)探索,但取材背景依然敏感,觸及暴力反拆遷與官商勾結的內容,4月初內地公映前先有臨時撤檔的傳聞,後經再度刪剪才能趕及上畫。

婁燁新作《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嘗試從文藝片傳統中作懸案片的(商業化)探索,但取材背景依然敏感,觸及暴力反拆遷與官商勾結的內容。(資料圖片)

今天,創作人面對的阻力不在於「小眾」,而是日益嚴苛、朝令夕改,甚至莫名的所謂影視法令規管,這和最高層宣稱要發展成文化輸出大國的政策方向背道而馳。

或者對婁燁而言,《風雨雲》最終能上映已屬萬幸,他甚至有過連拍電影都被禁止的「往績」。公映前撤檔重剪傳聞,是宣傳噱頭嗎?疑問不是沒有,但只要比較此前柏林影展及台灣金馬影展的版本,就可知確有多段情節被刪除。當然,參展後再修剪作中國放映版本也是業內常態,但看內地版本那種已嚴重影響到敘事效果的情況,也應知刪節之原委多是出於審批通過的要求,而非作者的創作選擇。但無論如何,儘管完成度打了折扣,出來的版本也是罕有地具有時代精神的出色作品。

(電影劇照)

《風雨雲》極其艱辛求存的上映過程,面對非市場化因素的妥協求存,是內地影視產業發展現狀的某個縮影。於創作人而言,「達摩克利斯之劍」高懸於頭頂,劃出了題材藩籬(但從無明確界線);於投資方而言,埋下隨時因各種原因撤檔的商業回報危機,都不利一個更完整、健康的影視產業鏈的建立。

到底刪了什麼?

婁燁可說是內地導演中有名的「禁片之王」,他迄今為止拍攝了十多部作品,起碼有六部不能在院線與公眾見面,變成「地下」電影,多年來僅在網絡上少數文藝片愛好者群體中隱秘地傳播(早年通過光碟流傳,但今天光碟市場幾近消失)。由於題材的敏感性和表現手法的大尺度,又或者因「違規參加國外影展」,使他的作品能否在中國公映永遠有着不確定因素。當中,部分寫1989年前後北京校園生活的作品《頤和園》(有《三夫》女主角曾美慧孜參演)更是到目前為止,敢於直面及記錄六四創傷的、唯一來自中國重要導演的有力作品。

《風雨雲》從2016年初立項開拍到今年4月4日上映,時間漫長,創作組表示,拖到這片能放映時,他的另一新作都差不多殺青了。4月4日這個上映日期值得一說,「404」像是個密碼,原本是上網時伺服器無法提供訊息的錯誤代碼,即去到此頁無法打開,便會出現「404」字樣,後被引伸為某種禁忌符號:由於不可言說的原因而被禁止或隱藏,充滿象徵意味。那麼,在《風雨雲》中,有哪些主要段落被404了呢?

從「艷照門事件」中走出來、試圖低調重返影壇的陳冠希,片中所有的戲份都被刪光。(網絡圖片)

首先是一個重要配角及其敘事線索的消失。片中幫助由井柏然飾演的主角楊家棟的香港私家偵探,原該有部分跟楊家棟的對手戲,但這個角色消失了,只好以配音和替補去補救,令故事的銜接明顯出了問題。而這位被消失的演員,就是從「艷照門事件」中走出來、試圖低調重返影壇的陳冠希。

陳冠希這次嘗試失敗了,片中所有的戲份都被刪光,只留着一些對白痕迹,包括那句頗具暗示意味的:「你看,所有事情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但其實,這人物的線索對及後發展有關鍵影響。不計搞亂敘事的代價也得刪除陳冠希的戲份,顯然是過審的考慮。

(電影劇照)

2014年,中國廣電總局發布一則通知,全面封殺「劣迹藝人」,有吸毒、嫖娼及其他嚴重影響公共道德行為的明星參與製作的影視劇、綜藝乃至網絡劇都不得發布和傳播,但劣迹的定義難以界定。政策之下,要管的,不僅是內容意識和場面尺度,甚至涉及個別藝人的私德,經常要德藝雙全。但什麼是私德?什麼是德藝?

就主題而言,其他被刪的場面也同樣重要,影片主要講由一宗城中村拆遷現場的兇殺案引發,由井柏然飾演的探員楊家棟的視角追尋真相的故事,但當中來回前後插敘,揭示中國社會近三十年來的變化,特別是地產、警察和黑金的連帶關係,最早的故事時間點則剛好設在1989年。

影片在廣州近郊冼村這個城中村實地拍攝,這是我到廣州時常會經過的地方,城中村是廣州及不少發展中城市類似城寨般的特有地段,當中可能有三教九流人物,環境惡劣,但常常僅餘一種舊時代的倫理生態(當然更強的反拆原動力來自賠償數字的爭論)。影片其實沒有講明這是廣州,常以中國南方城市代稱,使它添了一重符號意味。

影片在廣州近郊冼村這個城中村實地拍攝。(網絡圖片)

現實裏,幾年來由拆遷而引發的對立,已把冼村變成一個廢墟裏留了個別幾幢樓房,而不少露天處插着國旗和標語的奇異景觀。這些廣州城市空間的特色,包括片中多處拍進去的高架、大橋、公路,在在有城市空間見證的副作用。

回到電影中,要談抗拆遷,暴力場面來得合理,在武警和城中村村民的對抗中,原有投擲燃燒瓶造成爆炸起火的畫面,可能太過震撼了,當然不能見容,而整個衝突的過程也被極大縮短了。但這段刪剪了的開場戲,依然具備震撼的力量,首先是航拍影像呈現整體廢墟環境,然後是長長的手動或長臂跟隨鏡頭,穿過惡名昭著的小巷布局,帶觀眾走進衝突現場。再而警車到場,村民舉棍叫喊,主角唐主任出場喊大聲公安撫群眾,一轉轉為講粵語(因主要安撫當地原村民),並以此作出激烈對話,實感一下子就加強了許多(所以說,這也算半套方言電影,回應之前提出過的方言電影更富生命力的現象)。

其他較小的修改,還有大款們在洗浴中心開香檳慶祝的畫面,以及井柏然作為年輕探員,在發展商黑金老板飯局上碰到公安上司的情節。(這裏指出富商與公安勾結似乎過份直接?)

不過,最要命的該是影片開頭,當航拍鏡頭穿過雨雲落在大片森林中,見到兩陌生男女在翻雲覆雨(裸露鏡頭自然被刪了),然後他們驚慌逃跑,卻不知原因。這裏在影展版本中,其實畫面上交代了他們到底發現了什麼,中國公映版沒有了。這是源於畫面過度令人不安?那就變成是否需有分級制的討論。

婁燁就在微博平台上發聲:「不要害怕電影!電影沒那麼可怕,也沒那麼重要」(網絡圖片)

然而,《風雨雲》的可觀,是一種總體的調子,那種和這三十年來時代印記並行的坦白和直面的勇氣。故事所指的九十年代下海大潮,經歷者印象難忘,多少人因這階段的冒險而成為巨富,多少社會的人倫價值被顛倒。如果真有精神調子審查員的話,這部作品最不合時宜的是,它揭了今天繁榮表象的一個瘡疤。它絕望地告訴大家,上一代這種不擇手段的冒險,每個人皆為同流,已然感染下一代。這是一場集體墮落的狂歡。

反正,各種消失的段落,造就妥協而來的斑駁版本,也許多年以後,將成為今天這曖昧時代的記錄。它的不完美變成了一則又一則歷史文獻。然而,真需要那麼害怕用電影來說真相嗎?早在2012年,婁燁就在微博平台上發聲:「不要害怕電影!電影沒那麼可怕,也沒那麼重要,如果一個國家一個政體因為電影而感到恐懼,那絕對不是因為電影太強,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太脆弱了。」

事實證明,這種帶有嘲諷語氣的呼籲完全沒有作用。七年過去了,他經歷了比之前更艱難的過程;從更大範圍來看,這也不是他一個人所面臨的處境。

繼續閱讀:【風中有朵雨做的雲】電影規管嚴格 不可能的影視文化輸出

上文節錄自第159期《香港01》周報(2019年4月23日)《從《風中有朵雨做的雲》看規管問題 不可能的影視文化輸出》,網上標題為編輯重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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