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心工匠】義務維修輪椅 師傅:輪椅壞了無人整 如坐無形監
一個天冷的周六,蔡國榮如常戴着海藍色的冷帽,穿着羽絨背心與他的那條快要磨破的牛仔褲,在志願中心裏忙出忙入。一時走進中心的倉庫裏找替換的輪胎,一時又在工具車上找螺絲。往往一個下午,中心門外就有十多架輪椅等待師傅們幫忙修理。這所小小的機構叫自強協會,開在舊屋邨地下的小公園旁,免費提供輪椅美工、縫紉、維修、諮詢、租借和洗車等服務已有五年時間,主要服務嚴重工傷或因其他意外導致肢體傷殘的人士及其家屬,一星期總有兩天開放服務。除了蔡國榮,幾個維修輪椅的義工都有工程背景,大家「趙師傅、黃師傅」地叫來叫去,唯獨對他,大家只管叫「蔡爸」。因為蔡爸不是什麼師傅,他是一個普通的父親,家裏有位全身癱瘓、已經在輪椅上生活十幾年的兒子。
根據政府統計署2015年發布的《香港的殘疾人士及長期病患者》報告,香港共有320,500位身體活動能力受限制的人口,佔整體人口的4.5%。可以想像在人口老化的香港,目前的輪椅使用者人口並不少。
說來,我並不是社工,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能為他們修理好輪椅,令他們可以出去行吓,買要的東西已經很好。
在許多人眼裏,輪椅只是長了輪胎的座椅,但對於失去肢體、行動不便的人士而言,輪椅卻是他們走出家門的希望。
自強協會共有八個義務輪椅維修師傅,全都不是坐輪椅人士,然而,更換輪胎與腳踏,為輪椅重新安裝木扶手和飯桌,花上兩三天去量身而做一個氧氣支架……師傅們都是義務服務,因為他們明白輪椅對於傷殘人士而言,並不單純只是一張有輪的椅。
蔡爸說,自己年輕時是爛佬,行走江湖,整個九龍城的人都聽過他的名字,幾乎做到「接班人」的位,但他不煙不賭,一天到晚總開着電單車,像一縷煙飄過,鐵騎士就不見了。後來,他拍拖結婚,轉行做酒樓廚房工。
「其實我不識煮的,呃吓人就得。我和老婆在街市認識的,她幫阿爸開檔。人美不美?各花入各眼啦!心靚就得了。」兩公婆一起,捱了幾十年,么女在回歸那一年結了婚,終於捱到兩個仔都出身,自己能養活自己。「我五十歲那年,細仔發生交通意外,成了全癱人士。十八年前的事了,那時他才二十歲,未結婚,是單電車造成的意外。他小時候,我們一家人住在安置區,我常常把他放在單電車的油箱上,接他放學。他話大個要開電單車,我都無出聲。我想,可能是因為從小聽到電單車聲,他入了耳,覺得有型。我這個仔又要型,啱晒啦,誰知最後會發生交通意外。」蔡爸邊蹲在地上,嘗試去轉眼前的輪椅的車輪,邊喃喃地道:「車輪要換了。」
他還記得兒子出事的時候是三月,剛剛過了農曆新年,天氣乍暖還寒。意外之後,兒子四肢傷殘,無法自理生活,他和妻子只好勉勵兒子,同樣也安慰自己,兒子有命活下來,已經是萬幸。
「那天在急症室,我們看見兩位醫生、兩位護士同時為他急救,四個人都滿頭大汗,後來把命執了回來,又送進了腦科,一住就是一個月,再轉到北區醫院。然後七月又進了醫院的護養中心。護養中心,難聽一點,就是生養死葬,家人只需買夠尿片給他就得了,什麼都不用理──但我同老婆不放心,一人睇上晝,一人睇下晝,直到被姑娘趕走。」
他說,人生的事說不定,小時候一家住在九龍城寨,常常拉着三個仔女的小手,教他們就算學壞,也千萬不要吸毒。「他聽我話,無吸毒,也沒做錯事,出了意外,誰都想不到,那不是他錯,我不會怪他,我不怕照顧他。」
2003年,「沙士」襲港,香港醫院需要封院,他二話不說,帶兒子轉到汕尾的醫院,住了一年半,半年交租一次,兒子意外後的保險賠償金,加上自己的棺材本,合共百多萬元,就像電單車排氣孔後的廢氣,轉眼就消散了。
我問人,有無這種螺絲啊?人人都擰頭。我當下就想,我行得走得都找不到,如果坐輪椅的人輪椅壞了,就算有錢找代理來整,也要等三天——這三天一直留在家裏,無街去,是無形枷鎖來的。他們做錯什麼呢?為什麼要坐無形監?
為一口螺絲頻撲
坐着輪椅,兒子今年轉眼三十多歲了,沒有結婚,和兩老住在一起,十多年前,輪椅前轆的一口螺絲彎曲了,蔡爸心裏疼兒子,便拿着那口螺絲,一個人走遍了整條廣東道與新填地街,一間又一間五金舖去問。
「我問人,有無這種螺絲啊?人人都擰頭。我當下就想,我行得走得都找不到,如果坐輪椅的人輪椅壞了,就算有錢找代理來整,也要等三天——這三天一直留在家裏,無街去,是無形枷鎖來的。他們做錯什麼呢?為什麼要坐無形監?所以,我就學整輪椅,順便幫人整。」社工知道,介紹他去聽輪椅公司開辦的訓練課程。他學着摸着,竟也慢慢摸出心得,學會維修。「我嘛,年輕時只喜歡玩模型,和輪椅大概是類似的東西。」蔡爸一周有兩天會從大埔的家到九龍灣來做義工,其餘時間都留在家裏照顧兒子,近年請了印尼工人,但他還是親力親為,不時扶起兒子,令他得以站起來伸展一下,陪陪老父看看風景。一個月有幾天,蔡爸會陪兒子由大埔到馬鞍山的「新頁居」做康復訓練。
「我就在新頁居裏面識到黃師傅的阿哥。」他抬頭,把幾口釘握在手裏把玩,一手指向不遠處正在為木材打磨的黃師傅。
幾十年前,黃廣興就已經是黃師傅。
香港耀能協會(前稱為「香港痙攣協會」)旗下的「賽馬會新頁居」主要為剛離開醫院的全癱人士提供服務,協助病者建立新生活,重返家居,包括提供過渡性住宿及全面社區康復活動,以及日間支援等服務,也為在家居住的全癱人士提供持續康復訓練,協助他們建立社區網絡,並為其照顧者提供培訓,以維持及提升他們在社區生活的能力。
年輕時,他在巴士公司做冷氣維修,一做便廿幾年,養活了一家老小,幾年前剛剛退休,但一次意外,兄長半癱,他陪大他幾歲的哥哥做物理治療,開始學習使用輪椅。後來,他在新頁居認識到蔡爸,兩個人一起研究輪椅,被邀來自強協會當義工,一做就是四年。但黃師傅和蔡爸風格很不同,蔡爸屬於那種,即使老了,別人也能一眼猜出他年輕時一定是很有型的,而黃師傅則是典型好男人,時常穿着一件格仔恤衫,理着平頭,沒特別去染頭髮也,在陽光底下照得如雪暟暟般,看不出比蔡爸大好幾歲。黃師傅像是溫文的工匠,平日沉默,常常看到他低頭專注上輪椅的螺絲。
「我有十個兄弟姐妹,我排第七,大家相處得很好,常常會一起吃飯去旅行。五年前的一個下午,約阿哥和大嫂去飲茶,誰知到了茶樓才收到電話,阿哥在家中見暈,一下子跌在床柄上,摔到後頸,醫院說是頸骨移位,壓住了神經,四肢就沒有了感覺。我覺得人很化學,失神暈一暈,馬上就再也動不了。」
黃師傅感嘆,陪着七十歲的哥哥做完手術後,看到他花了很長時間才復元,剛開始時,連說話都很困難,直到數日後,才開口說話,做了手術後,手才慢慢有了感覺,腳則再也走不動,沒有力,心裏有淡淡的哀傷。
「哥哥在醫院住了大半年才出院回家。初為照顧者,大家都不知怎樣去照顧他,醫院於是介紹馬鞍山的新頁居,等了幾個月,終於有位,他進去住了一年,那裏的住客許多都是嚴重傷殘患者,手腳都動不了。復康之後,哥哥的手慢慢可以動,宿舍安排電動輪椅給他。我常常去探望,一星期兩、三趟,和姑娘談天,說到原來那裏有許多輪椅都待人維修,我就跟她說,我是做工程的,可以試吓幫手。」
這樣的輪椅要三萬元一部,保養期只有一年,過後要修理的話,就會逐樣同你計,就算是鬆幾粒螺絲,調校一下椅背,輪椅公司都可能需要收費。
宿舍裏的姑娘聽到,就當起「紅娘」,表示院內有個好爸爸,叫蔡爸,義務為人整修輪椅許多年了,於是,黃師傅打電話給蔡爸,知道蔡爸自從兒子出事後,便一邊學習維修輪椅,一邊義務為別人服務。這兩個加起來一百幾十歲的大叔識於微時,一拍即合,明明兩人都健步如飛,卻熱心研究輪椅。
這天下午,公園裏的麻雀和老人都在樹下聚腳,自強協會的門口已經放滿了工具車、機械、輪椅與坐在輪椅上的人。「這部是風車鋸,主要是鋸木用的,我們會做一些木的扶手,防撞;這部則是我們自己做的木頭車,放架生的;這是火石機;這是磨機,磨金屬用的;這個是鑽床,用來鑽木和金屬。」黃師傅說道,全部都是從前做三行的人的生財架生啊,現在不是了,用來維修輪椅。
移步走到中心裏面,前室如同從前的製衣工廠,幾個叔叔、婆婆坐在車衣機前,把布拼接,「達達達」地車了幾行針線,他們都是輪椅配件袋的縫紉師,不少都是協會會員,家有傷殘人士,半生都是照顧者,周末放下重擔,到中心義務為輪椅人士製作套在輪椅上的側袋和防雨套。
走深一點,就是後室,方正的房間裏一半是放置輪椅配件倉庫,另一半是活動室。倉庫的架上有許多二手的腳踏和輪胎,常有人把不要或電池已經壞掉的輪椅捐給中心,職員把適合的零件拆卸下來備用。
打開後室的門,就是後門空地,義工們正開着水喉,沖洗一架輪椅,水一沖,上面的灰塵就落了。「我們為會員半年洗車一次,如果車真的太髒,還是可以再來洗,維修則不限次數。夏天壞車特別多,大多都是壞腳踏,一天十部車,有八部都是腳踏斷了或踩崩了。夏天常常下雨,腳踏會跣腳,一不小心就踩斷。」職員說:「香港唯一可以免費維修輪椅的就只有我們,如果送到輪椅公司重配一對腳踏,動輒就一千幾百(元),許多人根本負擔不來。」
這時,黃師傅掀起了輪椅的坐墊,調校椅背角度:「這樣的輪椅要三萬元一部,保養期只有一年,過後要修理的話,就會逐樣同你計,就算是鬆幾粒螺絲,調校一下椅背,輪椅公司都可能需要收費。」
很快,車便調好了,輪椅的主人坐下,能端正地倚住了,他喜上眉梢,連聲感謝。黃師傅說,自己對人生看得很淡,阿哥在醫院時最初看不開,曾問他自己到底做錯什麼,他也不知說什麼來安慰阿哥,後來他才想,人人的際遇都不同,硬要和別人比較,找尋命運因果並沒有意思。
樂意重操故業
「來整車的人,我不會刻意安慰他們。我們這把年紀的人,能彼此明白對方的處境,珍惜現在的時光已經很好。跟他們講得太感性,反而令他回頭去看,更想不開。說來,我並不是社工,說不出什麼大道理,能為他們修理好輪椅,令他們可以出去行吓,買要的東西已經很好。」黃師傅說。
他淡淡地說,自己半生靠維修營生,現在只是重操故業,談不上幫人,一雙手反正無聊,現在好了,加幾口釘,換換零件,做做手柄,他其實很樂意去做。「我常常說,做人嘛,你想死都沒那麼容易的。我跟阿哥說,你要走,還要閻羅王批准才行,於是叫他向好方面想,有命是賺了,身邊有老婆有仔女,又有孫。這就是人生。命運是或然的,不是因為你做錯什麼,就有什麼報應。」
黃師傅話語一落,見蔡爸經過,拿起一口螺絲,問他知道放在哪裏沒有。這幾個老師傅,年紀都大了,有時修完車相約飲茶,有時會說到擔心服務需求會愈來愈大,人手不足又後繼無人。如果連他們也不做了,公園裏這些開着輪椅的人,車壞了,找誰去修?
蔡爸於是常常對大家說,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能過一天算一天。他打開手機,翻出和太太、兒女和孫子一起上星夢郵輪的相片,他們一家在船的甲板上拍照,午後陽光正猛,輪椅上的兒子笑得很開懷,背後的海水陪着他笑,默默閃耀。
十八年過去了,意外之後,兒子不能說話,但每張照片都能感覺兒子真心快樂。「我不怕沒有人會幫手整輪椅,因為像我這種經歷的人應該不少,最近也有一些義工來學整輪椅,他們來,我歡喜,他們不來,我也坦然。」蔡爸說。
上文節錄自第147期《香港01》周報(2019年1月14日)《親人癱瘓激起愛心 輪椅義工維修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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