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運領袖.專訪】梁籌庭半生勞碌為工人:勞工權利是爭取才有

撰文:林嘉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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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一屆的勞工顧問委員會選舉於11月10日進行,失落上一屆選舉的梁籌庭,今屆再度重返勞顧會。數數手指,他也在工運路上抗爭了40個年頭。看過七丶八十年代工會的風風火火,也看到近年工會苟延殘喘的衰落。「工會愈來愈難做,除非是做擦鞋仔,不需要與政府講數。」看過工會興盛衰落,梁籌庭不得不承認,今天要搞工會比起往日困難。政府的勞工政策側重資方利益,工人工時長,又沒有足夠的權益保障,辛勤工作變成了被譏笑的「獅子山精神」,卻為這個城市創造出亮麗的經濟增長點。工會缺乏議價能力,政府又不願干涉資勞方間的爭拗之中,工會可以做的,只有越來越少。今年他已經68歲了,名片還是印着「文書職系公務員總會」。是什麼讓他願意付出大半生時間勞碌為工人?公務員出身的他,當年為何決意籌組工會?難道他不怕站得太前而被秋後算帳?

(黃寶瑩攝)
當然(怕被秋後算帳),怎會不怕?但我還年輕,東家不打便打西家。
梁籌庭

那年29歲:辦公務員工會

1979年參與籌組「香港文書職系公務員總會」時,他才29歲。他笑說那是一個偶然,沒有計劃,也沒有藍圖要把工會做得多大多久。那時候,他由九廣鐵路公司的調車員考上辦公室助理,由一個負責調動火車車卡的藍領,變成坐辦公室的白領,當時的辦公室位於現址為尖沙咀文化中心旁的鐘樓,鐘樓是政府文件分發中心,故此,每天來來往往的是部門信差及辦公室助理。

中心內有一個小小的沙發位置,讓來到的人歇息,但它真正的用途卻是讓一眾辦公室助理來吐苦水——「你知道嗎?我上司叫我去洗廁所!」「我也是啊!連打蠟也叫我去,這合理嗎?」你一言我一語,梁籌庭聽在耳中,不是滋味──他也是辦公室助理,也要幫忙打掃上司的辦公室,明明有清潔人員打掃,為何我要幫忙呢?為何職業名稱與職責範圍完全不相稱呢?帶着種種疑問和不忿,梁籌庭在沒有任何經驗下成立工會,並擔起領導角色。

梁籌庭當年在位於鐘樓的政府文件分發中心工作,聽到一眾辦公室助理來吐苦水,帶着疑問和不忿下成立工會。(資料圖片/余睿菁攝)

他似乎對組織工會有一套難以令人明白的熱忱。現今的法例雖明文規定僱主不能因為僱員參與工會行動而開除他,卻可以有其他理由。今年年頭巴士工運中,九巴女車長葉蔚琳為爭取改善車長待遇,發起罷工後旋即被公司解僱,後來經調停下得以復職,九巴解僱葉的理由是「嚴重違反公司守則及安全紀律」。

當年的梁籌庭,幾許努力才從藍領跨上白領階級,如此高調組織對抗行動,難道不怕被秋後算帳?他頓了頓說:「當然,怎會不怕?但我還年輕,東家不打便打西家。」原來年輕,是他勇於抗爭的動力。今天,香港的工會四分五裂,難言與資方有拗手瓜之力。令人難以想像,工會在七丶八十年代曾經風風火火,如雨後春筍般湧現。當時,梁籌庭的「文書職系公務員總會」雖成立不久,卻已引起政府的注意。

今年年頭巴士工運中,九巴女車長葉蔚琳發起罷工後被公司解僱,後來經調停下得以復職。(資料圖片/曾梓洋攝)

野貓式行動搞對抗 成功爭取政府注意

該工會要求將辦公室助理的職務重新釐定,最初由於工會力薄,政府未加理會。到了後來,梁籌庭決定發動「野貓式行動」——工會成員各自在自己的工作部門按章工作,「如果我們唔做茶水,他們一開大會什麼也沒有,是他們死。那時怎會有現在般方便,可以隨街有快餐店買小食。」逐步逐步的反抗,最後竟可迫使政府高層正視訴求,將辦公室助理職責重新劃分,由本來的「clean」(清潔)工作變為「tidy」(整理)。

「盲拳打死老師傅」──用在梁籌庭身上最好不過。沒有經驗,卻在短時間內「成功爭取」,相對今天,當年的工會明顯活躍,與僱主的談判籌碼也強得多。

梁籌庭一說起當年的威水事,仍記憶猶新把事件倒背如流。(黃寶瑩攝)

梁籌庭記得,當年與政府開會,大多開到晚上八丶九時,由制服服飾訂立到升遷制度,工會都有話事權。那時候,辦公室助理並沒有晉升階梯,但後來政府設立了內部晉升試,更派出行政主任輔助工會開設晉升補習班,是政府穩定文職人員人心之舉,也藉此表達對工會的尊重及認同。慢慢的,工會站穩陣腳,直到現在,成為300多個公務員工會中力量較強之一。

不少人以為公務員在勞工議題上置身事外,也缺席關於勞工政策的遊行示威。但翻看歷史,公務員也曾經「走上街頭」,尤其在董建華時代。梁籌庭組織過兩次遊行,都在董建華任內,一次是1999年公務員改革,政府推行部門私營化,公務員擔心工序外判而飯碗不保;另一次便是2003年的公務員減薪。前者有兩萬人參與,後者則有三萬人,是梁籌庭在工運中感受最深的一次經驗。

2002年7月,香港公務員遊行抗議政府立法裁減薪金。(資料圖片/路透社)

公務員不上街?非也

2003年那次源於政府以財赤為由,提出公務員減薪6%。在此前,2002年行政會議已通過一次減薪,該次減幅由1.58%至4.42%,即是兩年內的第二次減薪。網絡資料只簡單總結了政府最終推行「0+3+3」減薪方案,即首年凍薪,其後兩年每次減薪3%。不過在梁籌庭口中,所聽到的不只是兩句話能總結得了的故事,是一場政府高層與公務員間的拗手瓜,也是公務員內部的矛盾大對決。

說到2003年這場仗,梁籌庭也忍不住笑,是帶點得意的笑容。「那場仗真的很難打。那次成功不是僥倖,我們裏面的鬥爭其實很激烈。」交手最多的,是被他稱為「衰仔」的時任公務員事務局局長王永平。二人的結,便在那時種下。根據梁籌庭的說法,「0+3+3」方案不是政府首選的方案,而是「0+6」,即首年凍薪,翌年一筆過減薪6%。當時王永平找他「摸底」,劈頭第一句便是跟他說經濟不好,長痛不如短痛,就一次過減6%。梁籌庭立即回應「這樣沒法子再聊下去」便轉身離開。這次只聊了十五分鐘,不愉快地收場。

梁籌庭其後以工會名義發起遊行,要求政府採納「0+3+3」方案。他希望紓緩減薪的陣痛,特別對中下層的公務員來說,一次過的減薪對生活會造成很大的影響。其後,董建華派了時任行政會議成員鄭耀棠來約見他,但梁籌庭由始至終表明只會接受一個方案,不會接受「0+6」。他記得當晚會面之後,鄭耀棠再次致電他,問是否仍堅持「0+3+3」方案,他說「是」。

工人遊行爭取標準工時立法。標準工時委員會討論經年,勞資雙方未能就立法達成共識。(資料圖片/盧翊銘攝)
庭哥,時勢艱難,不如接受政府的「0+6」方案吧!
另一個同在會議的工會
你真是工人代表嗎?你坐錯了位置,應該坐去政府那邊。
梁籌庭

不過,事情也不是梁籌庭預料般順利。自己人打自己人,總是不容易。來到最後一次會議,所有公務員工會坐下來商討減薪方案。他記得有個工會代表叫他接受現實,採納政府的「0+6」方案,他當時這樣回應:「你真是工人代表嗎?你坐錯了位置,應該坐去政府那邊。」對方反過來說,假如不接受,下次他再舉辦遊行,其工會不會支持他。

憶起這段往事,梁籌庭氣憤依然,也痛心依然,形容他們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口說要維護工人權益,行動上卻支持資方的欺壓。他的堅持奏效,政府最後果然棄「0+6」取「0+3+3」。這場仗,他憑堅持取勝。「應該要講的,應該要做的,我希望令打工仔知道。」他口中的「應該要做」,是打工仔應該自強起來,對不公的制度說不,而不是置身事外,或默默承受。特別是公務員,在不少勞工議題上都以為事不關己,但忘了自己也是「打工仔」,分別在於其「僱主」比較強大。如果有天殺到埋身才懂反抗,便已經太遲。

你估我想做到死咩?(找不到接班人)工會是很難做下去的。除非你做擦鞋仔,不與政府講數,就不用怕。真真正正的工會不應該出賣工人。
梁籌庭

這年68:想退不能退

在香港,搞工運是孤獨的,身邊人來來去去,當年曾一起辦工會搞遊行的只餘下梁籌庭一人仍活躍。昔日滿頭黑髮的他四處遊說公務員加入工會,滿腔熱血與政府唇槍舌劍,今天花白頭髮慢慢長出,成為他口中「脫產」的退休人士。唯一不變的是,他的名片,還是印着「文書職系公務員總會」。他與工會的關係,四十年來沒改變過。

工聯會立法會議員黃國健在勞顧會選舉前曾表示,梁籌庭年紀大,並已經退休一段時間,言下之意是指他已不再熟悉勞工事務。梁籌庭今年68歲,已退休七年。「你估我想做到死咩?」他笑了笑,只是覓接班人困難,沒有一個人願意負起領導工會的責任。他一口氣列出了做工會領袖的條件:「要不怕死,要有家庭的認同,要冒上犧牲自己前途的風險等等,要具備所有條件是很困難。(找不到接班人)這樣的話,工會是很難做下去的。除非你做擦鞋仔,不與政府講數,就不用怕。真真正正的工會不應該出賣工人。」

粱籌庭已退休八年,仍參與勞顧會選舉,為的只是工會。(資料圖片/梁鵬威攝)

他說,繼續參選勞顧會,只為了延續工會生命,「搞到有聲有色時,工會因此(沒有接班人)而無,實在不值得。」

勝出選舉後,記者蜂擁問他重返勞顧會的感受,他說了句「多謝勞工界再給予機會我」。後再表示,會繼續跟進標準工時的問題。那是他念茲在茲的事。「2003年經濟衰退,大家(僱主僱員)共度時艱,(僱員)開OT不收錢,怎知變得『老奉』(理所當然)。當經濟轉好,生意轉好,僱主卻不在口袋裏拿丁點錢出來,回饋打工仔。」

香港勞工保障不足是長久以來的缺失。制度固然有問題,但制度內的人充耳不聞及置身事外,也許是這制度沒有改變的最大原因。「勞工權利不會天降下來,真是要去爭取才有。」梁籌庭在訪問最後拋下這句對打工仔的心底話,也是他搞工運的經驗總結。

延伸閱讀:【工運領袖.專訪】勞顧會選舉落敗 梁籌庭:是我得罪人多

上文節錄於第139期《香港01》周報(2018年11月26日)《重返勞顧會 硬淨作風抗資方 梁籌庭:四十載工運路 欲退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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