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撥款.三】財政削減 學院政策研究苟延殘喘

撰文:陳澔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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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不少大學設有政策研究中心,定期就不同政策進行研究及民調,提高公眾對政策的認識及政府對民意的理解。當本地議題被大學邊緣化,有學者趕忙面向國際,投身追趕排名的遊戲,也有學者不甘囿於象牙塔內,即使利用大學資源進行本地政策研究的空間日漸萎縮,仍盡力往塔外鋪路,豐富公共政策討論。約三個多月前,成立近廿載、專注於政策社會研究的香港理工大學社會政策研究中心(「研究中心」)突然傳出停止運作的消息,「我們會照舊出版研究,但你看到外面那個民調中心,我們不會再接工作去做了!」理大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鍾劍華指着房外的電腦輔助調查組,簡單交代了中心的狀態。

理大政策研究中心經常就社會不同議題發表調查及舉行活動。(理大政策研究中心Facebook)

成立於1999年的研究中心隸屬應用社會科學系,中心期望借助研究社會政策,增進公眾對社會政策問題的認識,並期望改善兒童、家庭與弱勢群體的權益,因此中心在過去十多年活動頻密,除了進行民調外,也充當着學院連接民間的平台,舉行政策討論及研討會,供政府部門、相關持份者及團體討論政策議題。可惜,礙於資源難以再維持職員編制,中心不再提供民調服務。

「政策指明中心要自負盈虧,這是很困難的。」鍾劍華說,以往每項目收費的三成交予學院,餘下七成用作項目營運開支如兼職員工薪酬,學院提供財政支援以付全職員工薪酬,但現在政策有變,中心營運變得舉步維艱,「我們接一個項目回來,需要被學院抽佣,而全職同事工資也隨着年資增加,你現在要我們把他們的工資也賺回來,那便很大件事。因此很難營運,所以便決定不再做,因為賺不到錢。」

鍾劍華直言,人手緊絀使其他工作也難以維繫。(龔嘉盛攝)

研究中心會為政府、私人機構、民間團體及非政府組織承辦調查研究計劃,每年項目有10個至60多個不等,曾有一段時間每星期都需進行調查。研究中心通常會向政府及私人企業收費,以收回成本及賺取少許盈利,再用盈利津貼缺乏資源的基層團體,「研究中心不是一盤生意而是一種社會服務,所以說要完全收回成本基本沒什麼可能。」他補充說。

在高峰時期,研究中心有約15名員工,包括研究員、統計師、文員及研究助理等等,並由他們帶領百多個兼職訪問員。自負盈虧政策一出,中心只好選擇約滿不續約,職員數目逐年下降,由前年的七名跌至去年的五名。來到今年,中心僅剩鍾劍華及兩名研究助理。「如果日後成功接洽項目,而資源能夠負擔,那兩位同事便可以續約,但現在已很難有大規模的項目了!」鍾劍華慨嘆,中心最後一次的民調在6月中進行,當時已全部起用義工來調查市民對退休保障的看法。

當盈餘本是奢談,加上學院的支持變少,結果便是職員數目大為減少,而沒有人手自然什麼也做不來。鍾劍華舉例說,研究中心過去舉行了五屆的暑期民調工作坊,很受學生歡迎,但今年礙於人手資源,已無以為繼。

研究中心不是一盤生意而是一種社會服務,所以說要完全收回成本基本沒什麼可能。
理大政策研究中心主任鍾劍華

休眠的中心,被遺忘的使命?

鍾劍華2008年加入中心,2011年成為中心主任,在中心工作了十個年頭,中心的轉變令他感受至深。他說,往日部門打算透過研究中心與社區及專業接軌:「我們一方面教書、訓練社工及社會政策分析員,同時接觸社會福利界及基層團體提供服務,這既可從他們手上取得業內最新資訊,學院與社區也有聯繫,這是中心開辦的使命。」

可是時移世易,近年來鍾劍華在中心有另一種體會:「過去我們想做的,是如何與社區建立平台和渠道,討論社會議題,當時學院及部門高層給我們的訊息是:不要緊,你們可以做,就算部門要補貼也是值得的;但近幾年開始說要自負盈虧,不相關的你不要做了、與基層團體接觸要小心點云云,我認為這些都是政治在後面作祟。」

中心不獲重視,除了資源,還有政治。鍾劍華懷疑,中心面臨今天的窘境,或多或少是2014年雨傘運動後政治氣氛的轉變所致。撇除金錢支援,一些基本支援也買少見少,要與團體合辦活動都要經過重重關卡。他回憶說,數年前與一些沒資源、沒地方的「蚊型團體」舉行活動,向大學借用房間易如反掌;但近年申請卻要由大學高層批准,「從前我們想做活動如研討會,只要掛名、跟足一些基本規矩、通知大學等等,是很容易的事;但現在會說教學工作與研究課題並不相關、(預先)時間太短⋯⋯有許多理由不批准。」他不無氣餒地說,近日也曾申請失敗,只好與團體到酒樓開會,這些說不出口的鬱結還有很多。他坦言自己沒有證據,但客觀效果是中心與公民社會接觸以及政策研究的空間日漸收窄,「(大學)未必需要告訴你不要做,但沒資源沒人手,好多事也做不到,這是很直接的後果。」

院校政策有變,研究中心因資源問題也難以為繼。(資料圖片)

站在前途前,公共知識份子的掙扎

平情而論,研究中心僅是院校的政策研究平台,進入休眠不代表香港的政策研究從此停滯不前,但現今不少教研人員受學術政策掣肘,難以踏出象牙塔半步。近年來,本港高等教育院校採用「3+3」的制度去聘請助理教授或以上職級,合約期僅得三年,並只可續約一次,除非期間成功通過評審取得終身合約,否則需另謀高就。

「這是很可怕的,那他們的焦點怎會放在教學上?教書盡量得過且過,有些(教授)即使很有心,也要為自己前途着想。」鍾劍華續指,舊制的一輩不需受新遊戲規則拘泥,以他自己為例,他不用每年續約,可參與社會組織的工作,與非政府組織或基層團體保持接觸,成為一名公共知識份子;但新簽約的教授卻不得不將教學放在較次要的位置,遑論投身公民社會,他對此很體諒:「政治氣氛緊張,他們那麼多聲氣,怎知道會否不能續約?加上他們幾年便要做出成績來,如文章要在A級期刊刊登及取得重要的研究資助,客觀環境令新同事將教學放在較次要的位置。」

當學術成為市場

更甚的是在追趕國際化的風氣底下,大學面向國際似乎已成一致共識,與香港議題相關的研究及討論空間似乎也注定萎縮,「第一,如果你的研究要登上國際期刊,肯定不是中文而是英文;第二,世界很現實,你在香港寫本地議題,但九七年後國際社會對香港本地事務其實無甚興趣。」鍾劍華坦言,假如學術是一個市場,市場焦點一早已由大中華地區取而代之,香港並不受關注。「若你只談香港強積金、領匯(現稱「領展」),這很難引起關注,也拿不到資助。這是一個客觀現實,如果你是新加入(教育學術界),要面對『3+3』這個評核,你是沒得選擇的,除非你不做吧!」本土政策研究與放眼世界原本並不衝突,但礙於排名及資助,不少有利本港的政策研究在大學不被重視。他覺得,大學高層以單一標準去看待大學所有工作本屬錯誤,管理主義不但抹殺許多可能,還降低大學的多元性。

鍾劍華坦言,假如學術是一個市場,市場焦點一早已由大中華地區取而代之,香港並不受關注。(鍾偉德攝)

民間智庫,無牙老虎的政策研究?

2005年,中央政策組(現改組為政策創新與統籌處)每年獲增撥2,000萬元推動高等院校的公共政策研究,推出「公共政策研究資助計劃」,2008/09年度再推出「策略性公共政策研究資助計劃」,以鼓勵研究人員進行年期較長及特定議題的研究項目,除此之外,專門研究公共政策的政府資助計劃寥寥無幾,而且與其他範疇如科研、工程相比,所投放的資源明顯微不足道。

院校以外,本地充斥更多的是各式各樣的民間智庫。近年來,每兩、三個月便有智庫發表研究報告,涵蓋土地供應、人力資源和醫療等各個範疇,但他們能填補社會政策研究的空白嗎?鍾劍華分析,民間智庫方興未艾,但不少資源充足的智庫均有較重的建制色彩,研究報告也有很重的「官味」,「有多大程度影響政府的決策?我看不到,好多時是在和應政府的說法,政府說要公私合營,便出一份講公私合營,政府說置業主導,便出報告寫多方支援首次置業家庭,基本上是回應政府已有的政策,說明政府的意念。你說政府政策有否受到影響?說不定是政府政策反過來影響他們的研究。」

智庫若為官方政策塗脂抹粉,固然有違研究初衷,但最令鍾劍華看不過眼的,是政府對研究結果充耳不聞,當土地大辯論如火如荼,不少智庫紛紛推出與土地供應及置業相關的報告,鍾劍華認為有些政策研究倡議(例如改變居屋定價方式)是有討論及考慮空間的,但卻絲毫得不到政府的重視及回應。

近年來,每兩、三個月便有智庫發表研究報告,涵蓋土地供應、人力資源和醫療等各個範疇,但他們能填補社會政策研究的空白嗎?(龔嘉盛攝)

象牙塔內外的研究力量

專注研究社會政策及比較社會政策的鍾劍華,經常以「理大社會政策研究中心主任」的身份在各媒體評論時政,但他的另一身份是應用社會科學系助理教授,因此除了應付研究中心的工作,還需埋首教學,「我的名銜是助理教授,我的正職是教書,中心主任才是兼職,有人還形容我做義工。」他憶述,從前出任研究主任,部門會計算時數,在其他方面減輕工作量,即使微不足道但總比一無所有的好,但今天已隻字不提。

縱然辛苦,鍾劍華仍相信政策研究的力量。在他眼中,研究可以令大眾掌握事實及資料,並知會公眾及政府,甚至令自己有倡議的依據。他慨嘆:「曲高和寡、在象牙塔做了無人知、在國際期刊刊登卻只有廿多個人看過,這不是最有價值的研究,最有價值的是一些能知會公眾、對社會有參考意義的研究,這才會有意思。這都是我個人的看法,但現實剛好相反。」

縱然辛苦,鍾劍華仍相信政策研究的力量。(龔嘉盛攝)

身為研究者不能總是埋首於故紙堆裏做研究,普羅大眾被複雜、難以獲得的數據資料擋在門外,研究者嘗試將它們化繁為簡,知會市民、服務社區及影響政府政策,這些統統都是鍾劍華想做的事。在政策研究這條路上走數十年,路愈走愈窄,他這樣總結自己堅持走下去的原因:「愈來愈少人這樣做,或氣氛令人難以去做,但總要有人做的。大家各自找空間,做得幾多做幾多,就算沒有即時影響,但我們留下一些種子,讓大家有多一種依據理解政策。民意調查這類工作的意義就在這裏。」隨着研究中心電腦輔助調查組的大門關上,資源也日見緊絀,研究中心會很快在公眾眼前消失嗎?「都有可能㗎!但等我退休先啦!」他笑着說。

上文節錄自第129期《香港01》周報(2018年9月17日)《財政削減 學院政策研究苟延殘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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