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難民.下】被無家者感動 藝術家不想消費他們的生命

撰文:歐陽翠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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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了一整年的時間,他每天在差不多固定的時間,到灣仔的麥當勞去,收集麥難民的單據。來來去去的晚上,他重覆地遇見這一群無家者。打扮成店員的樣子,在同一空間下共度四季,他默默地觀察,替他們清理桌子,把單據收進口袋裏,又再默默地到一旁去。約兩年前的一個夜裏,異鄉人馬玉江難以入眠,在家附近的麥當勞內,遇上這群借宿的無家者。一年來,他每晚到來收集他們的餐飲單據。沒有語言交流,沒有表達關懷,亦沒有同情和恩惠。然而,每張單據背後都盛載着一個故事,他選擇用一種冷冰冰的方法,在《夜未央》個展中,抽離地呈現這群被稱為「麥難民」的人的生活面貌。很多人都問他為何不跟他們說話,為何不表達關心。他卻認為,藝術的介入,是「不介入」。攝影:龔嘉盛

【麥難民單據背後.上】藝術家花一年收集單據 夜幕下的輕和重

414張單據整整齊齊地懸在牆上,看起來像是檔案室,又像是骨灰龕場。

「最好的介入,是不介入。不介入才是真正的介入。今天我給他一個麵包,你能保證明天他能不餓嗎?還有成千上萬的難民,有很多人在捱餓。藝術有它更高的層面,不能把介入當作解決一個人的問題的方法。」

他說,藝術是從更高的緯度來喚醒更多的人,讓他們從心感受得到。假設政府人員看了作品後,知道社會有太多的不公義,而從政策的角度去解決問題,社會也就能給弱勢社群多一些福利及權利。

「恰恰是因為這種不介入,而呈現了一種更高更深的介入—藝術介入是一種迂迴的介入。」而這一年裏,他形容自己和「麥難民」之間,是一種互不干涉、平行的關係。「我沒跟他講過話,也沒有關心過他們,沒什麼交集,只是拿他們的單據。」儘管如此,他們也不是完全沒有交流過。

How heavy is the night,沉重的題材,他用了輕薄的單據來展現。

剛換點餐機時,有一個人不想買東西,卻想進來睡覺,站在店裏挺尷尬的。馬玉江於是從一道門出去,再從另一道門進來,然後隨意在點餐機屏幕點了幾下,店員以為他點了餐,便由他坐下來,其實什麼都沒買。那個人就發現:咿,原來這樣也可以!「我用身體語言教了他一個辦法,原來店員誤會你點了餐,你就可以坐下來。」

馬玉江覺得,若然真的表達關心,反而讓他們有自卑感或愧疚,會破壞關係。「反而你不關心他們,是一種最大的關心。」

「我從小在農村,剛去城市就有這種感覺,朋友說,給你買個冰淇淋,那豈不是說我買不起啊。不如不要這樣講,否則,從物質的角度來講,你幫了我,我應該很開心,但對心靈上的傷害卻是蠻大的。」

馬玉江說,這張單據是最輕的一張,當時那人在無聊地把玩着單據,手裏在摺疊着,後來撕去了四角。

懷着壓抑的心情來到麥當勞,開始做這個藝術時,感覺還是被治癒的。但是,做着做着,感性開始轉為理性,模式化地到麥當勞去。「但看到人的時候,還是感動的,你無法預計會遇見什麼人,就像那位老太太突然出現,那個場景突然就來了,你就感動了。」他並沒有真正去了解這些人背後的故事,或者直接給予他們什麼,他坦言,自己的出現,對他們來說,可能是沒意義的。

「藝術的功能不只在這個層面,我的留言板上面有一個義工寫着:謝謝你喚醒了我的心靈。從心靈的緯度來看是有意義的。」

無家者給他溫暖

這群無家者,也曾為他帶來過溫暖。「他們以為我比他們還窮,這麼晚了,還在收集單據,凌晨一、兩點的時候,很多人都睡了,覺得我還在工作,好辛苦。」

這張「恭喜發財」是最重的單據,也盛載着這個麥難民對馬玉江的關心。
麥難民在春節祝福他多拿點單據。

春節的時候,一位每晚也在麥當勞的中年男子,主動給他一張「單據」,上面寫着「恭喜發財」,另外一張則是「拎多啲吉」(意思是多拿單據及「吉利」)。其中,「財」字那一撇畫了幾筆,想蓋過原本錯寫的一點。馬玉江朝他笑笑,他也笑了。

在麥當勞流連了四季後,現在他再也不想去麥當勞了。訪問那天,記者特別約他在麥當勞現場見面,說說那一年的故事。他點了杯細汽水,那是麥難民最常點的飲品。看到坐在旁邊的三個人,他告訴記者,他們也是那時的夜宿者和員工,仍有當時的熟悉感。

媒體稱這群人為「麥難民」,馬玉江卻不太喜歡這個詞。「這個詞像是站在高處看,他們在經濟上是難民,但其他方面不是,尤其在生命力層面,他們比正常人還旺盛、更有力量和健康。他們看到一點點的東西就想抓住,有一種朝氣蓬勃的生命力。你看一些有錢人,天天很沉迷很消極,他們才是生命的難民,這些底層人卻是生命的強者。」

在灣仔麥當勞,重遇的麥難民和員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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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消費他們的生命,馬玉江親自把單據一張一張的懸在砂紙上,天天自己來看場,他選擇灣仔富德樓這個平民的空間,盡量不想花太多錢佈置。

「麥難民是社會上最底層的人,我不會在畫廊裏展覽,那很彆扭。這是很窮的題材,你拿着紅酒、穿着西裝,花十萬元買這個作品——簡直是出賣,而不是真正關心他們,或是引發討論,而是把他們當作一件商品,那很虛偽。現在這樣子呈現,才對得起這個作品和那些無家可歸的人。」

藝術完成了,馬玉江說,自己已經適應了香港,再去收集單據,已是虛假,那種感覺沒有了,也就做不下去。「對藝術家而言,這種不適應的壓抑是一種能量,當然很煎熬,看你藝術家怎麼轉化。轉化好了,就呈現在作品中;轉化不好的話,會很難過。」

馬玉江花了三天,親自把單據一張一張的掛在黑紗紙上。

適應了香港生活,反而讓馬玉江想到要離開:「要在不同地方生活,才能保持旺盛的創作力。做事模式化,便沒有新鮮感。人是有惰性的動物,對着熟悉的東西太久,沒有新能量注入,就沒辦法再做出更有力量的作品。」

「最有力量的作品,都是在感覺特別不安全、環境特別惡劣、情緒特別波動的時候做出來的。」他說,「沒有力量,作品也就很輕巧,大喜大悲才能做出比較震撼人心的作品。」

重量除了是物質上的,也可以是感覺上的。馬玉江感受到的輕重,在這展覽中,透過單據展現。

馬玉江個展「夜未央」(How Heavy is the Night)地點:香港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6樓展期:7月6日至8月5日時間:星期二至日 13:00-19:00(逢星期一休息)

上文節錄自第122期《香港01》周報(2018年7月30日)《麥難民消費單據背後 馬玉江:夜幕下的輕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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