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難民.上】藝術家花一年收集麥當勞單據 夜幕下的輕和重

撰文:歐陽翠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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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幅沉甸甸的牆,佈滿輕飄飄的褪色熱感紙——414張麥當勞餐廳的消費單據,整整齊齊地掛在一塊塊粗糙的黑色砂紙上。驟眼一看,像被仔細整理好的檔案室;仔細看,又像是安放靈魂的骨灰龕場。飄着單據的框框下方,整齊地寫着一堆阿拉伯數字,記載一群無家者出現的日期、時間,以及單據本身的重量。約兩年前的一個夜裏,異鄉人馬玉江難以入眠,在家附近的麥當勞內,遇上這群借宿的無家者。一年來,他每晚到來收集他們的餐飲單據。沒有語言交流,沒有表達關懷,亦沒有同情和恩惠。然而,每張單據背後都盛載着一個故事,他選擇用一種冷冰冰的方法,抽離地呈現這群被稱為「麥難民」的人的生活面貌。《夜未央》——是他特地等了一年,讓字都褪色,再把單據整合的展覽。攝:龔嘉盛

展覽場地客觀地呈現單據,而馬玉江則每天也親自看場,讓參觀者可以了解背後的故事。

「這單據用的是熱感紙,上面的字會隨時間褪色,但這重量、時間卻不會改變。」他仔細地量度了每張單據的重量,記錄在0.2到0.7克之間的「輕」。「這個重量可以有很多解讀,可以是生命的重量、錢的重量、地位的重量。」他解釋。

麥難民的單據比一般人的短,故重量也較輕。一般人會買幾款食物,而他們主要是希望在店內坐下來,不被人驅趕,買的都是最便宜的食物或飲料。問他觀察過程中有哪些動人的故事,他說,不想以太煽情手法反映這一現象。

客觀數字主觀解讀

「只要你仔細看,這些單據跟紀錄片是一樣的。它上面有時間、日期、地點和他們點的食物,他們夏天愛吃冰淇淋,冬天愛吃蘋果批、熱朱古力啊!這些單子呈現了這些人的生活狀態,只是它比較抽象。」

他收集回來的單據,大部分也是只買了幾元的食品,這張是中秋節時他收集到價錢最貴的單據,他說那個人神聖地吃着法國大餐般。(受訪者提供)

馬玉江說,這群人其實很敏感,別人走過的時候,他們會抬起頭來看一看,對鏡頭也很在意,他只想把對這些人的影響減到最低。

自小在農村長大的馬玉江,在北京生活近十年後,來到陌生的香港。生活不適應令他感到孤單,夜裏偶然到麥當勞去。在這群跟不上社會節奏的人之中,他找到了一點慰藉,沖淡了壓抑感,也觸動了心靈。

於是,他花了大約半年時間,在麥當勞觀察這群無家者的舉動和生活;之後,他開始收集他們在那裏消費的單據。記得收集第一張單據時,還跟人打起架來。

「那是幾個阿拉伯小伙子,我第一次只是想試探一下,直接拿了就走,不發一言的。但其中一位可能喝了點酒,就用英文不停罵我,一副想打架的姿態,其他的人則上來抓住我。」

過了12點後,大部分麥難民已入睡,也對單據沒那麼在意。(受訪者提供)

這令馬玉江知道,直接取走單據的方法行不通。後來他發現,該麥當勞午夜12點會換更,接班的員工都是兼職的,沒有穿制服,他就穿上黑色上衣進去,假裝是清潔員,幫他們清理桌面垃圾,再把單子收在口袋裏。而這個時段,也是麥難民們最敏感的,若店員認為他們沒消費,他們就有被趕走的危險,即使只是心理作用。馬玉江就等到那個時間段之後再去拿單據。

2016年6月27日,是他成功收集單據的第一天。此後,每逢晚上11點半至凌晨2點半,他都在麥當勞。有好幾個夜裏,為了想知道這群人什麼時候離去,他乾脆睡在那兒。

本來,他並沒有特意想透過這作品表達什麼,或者引起社會關注,只是一種個人感受。「我初來的時候,那種溫暖的感覺,一直支撐着我做這件事情。一年是很長的嘛,做完之後要考慮這件作品跟社會有什麼關係,不僅是跟我有關,而是跟社會有關。在差不多做完後,才想起原來藝術可以介入社會,再想怎樣更能讓普通人產生共鳴。」

展覽中只有兩張照片,是因為他不想太煽情地呈現這些人的生活狀況,也不想介入太多他們的生活。

他說,看到展覽的時候,藝術(創作)已經結束了。「『行動藝術』的特點是藝術發生的現場,跟展覽的現場是分開的。藝術發生的現場是我這一年間的社會行動,而展覽的現場是此時此刻的一種傳播活動。」

「這單據上的時間不是我決定的,他們點的食物也不是我決定的,他們在哪家麥當勞也不是我決定的。」他認為,時間就是直接的反映,這作品有很多他不能控制的部分,隨着時間移動而自然形成。

輕重之間另有涵義

「比如,他們花五元買這個食物,你當然會說是他自己的選擇,但是,我覺得是他的那種狀況,逼着他買這個食物,因為他想買更好的,可是他買不起,所以他只能這樣子選,是更高的一種東西控制他這麼想。我更感興趣的是這一種超越人類的語言。」

馬玉江說,這個砰一般可用來量度鑽石的重量。而他用來量的卻是「沒價值」的單據。(龔嘉盛攝)

馬玉江還選擇用「重量」這個概念,卻不是特別想把他們的單據重量做比較。「輕和重不是相對,而是綁在一起的。我只將單據上面兩個角固定起來,下端卻可以飄起來。視覺上就有一種輕飄的感覺,尤其當冷氣吹過來時,它們就真的微微飄起來。但如果你真的懂這個作品,它一定是很重的。」

在收集單據的過程中,他的確感受到這些重量!一天,一位老太太端來一盤糖,都是用來伴咖啡的糖。因為她是駝背的,頭比背還低,本來看不清她的性別,但她把糖一包一包撕開,仰起頭,往嘴裏倒。他一直看着,那扭曲了的軀體,在他腦裏留下烙印。

「本來那盤糖是不重的,後來她把盤中的糖都吃完了,就剩下一盤糖紙包裝。哇!我當時突然覺得很重,從物理學的角度來看,那並不重,但在感覺上卻很重。因為我知道她是一包一包地撕開,一包一包地吃。那是非常艱難的過程,覺得那些糖紙比糖重幾十倍。」那老太太甚至沒有像其他麥難民般,買個數元的細薯條、細可樂,她只是嘗試以糖果腹,獲得溫飽。

馬玉江以簡短的文字記錄了數個令他印象深刻的麥當勞故事。

從大陸逗留約一周後回來的某個夜晚,馬玉江如常穿着黑色衣服,走進那家熟悉的灣仔麥當勞。一個伊斯蘭人悄悄地帶他到一個角落,打開一個黑色的垃圾袋,裏面裝得滿滿的,都是麥當勞的消費單據。伊斯蘭人問他:這些單據可以到哪裏換錢。他說:「沒有用啊,沒辦法換錢。」

伊斯蘭人覺得不可能:既然不能換錢,你怎麼天天撿呢?「我看到了這一群底層的人的渴望,哪怕只有一點點機會可以換錢,都要抓住機會。」輕輕的一個黑袋子,原來盛載着重重的渴望。

在這創作的一年間,他被感動過無數次,卻沒有直接跟這群人交流過,除了因為語言不通,不想因為自己是異鄉人被排斥外,還因為他對藝術介入社會有自己的看法。「如果藝術介入這個詞成立的話,是通過感受來跟觀眾發生關係,而不是以新聞報道的方式來告訴人們發生了什麼事。材料的選擇、空間的營造,以及為何要秤出單據的重量來,目的是希望促使人思考。」

最好的介入,是不介入,不介入才是真正的介入;恰恰是因為這種不介入,而呈現了一種更高深的介入,藝術介入是一種迂迴的介入。
馬玉江

在和麥難民共處的365天中,他沒有用言語去介入他們的生活,更形容和他們的關係是互不干涉的。他對藝術介入社會,有另一種看法。詳看下集︰

【麥難民單據背後.下】被無家者感動 藝術家不想消費他們的生命

馬玉江個展「夜未央」(How Heavy is the Night)地點:香港灣仔軒尼詩道365號富德樓6樓展期:7月6日至8月5日時間:星期二至日 13:00-19:00(逢星期一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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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節錄自第122期《香港01》周報(2018年7月30日)《麥難民消費單據背後 馬玉江:夜幕下的輕和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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