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演雅基.郭利斯馬基左右無礙 芬蘭怪傑作風仍在
雅基.郭利斯馬基(Aki Kaurismäki)這名字,對上一代影迷絕不陌生。上世紀80年代初,他改編俄國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同名小說《罪與罰》(Crime and Punishment)成導演處男作,即惹來不少關注。
郭氏此後憑其驚人的創作力,幾年內以幾乎一年導一套的速度(1990年甚至導演了兩套),迅速樹立個人風格,並於國際影展上大放異彩。 《法蘭兄弟》(Calamari Union)、《天堂孤影》(Shadow in Paradise)、《王子復仇新記》(Hamlet Goes Business)、《昇空號》(Ariel)、聞名世界的《列寧格勒牛仔征空記》(Leningrad Cowboys Go America)、《火柴廠女工》(The Match Factory Girl)和《我聘請了全職殺手》(I Hired a Contract Killer)等一系列作品,全都在1990年前後完成,趕及在資訊爆炸的互聯網時代來臨前,別樹一幟。
進入90年代,郭氏創作步伐不徐不疾,節奏放緩交出了《波希米亞人生》(La vie de Boheme)、《牛仔撞紅軍超級演唱會》(Total Balalaika Show)、《坐穩車.泰欣娜》(Take Care of Your Scarf, Tatjana)、《列寧格勒牛仔搭摩西》(Leningrad Cowboys Meet Moses)、《流雲》(Drifting Clouds)和《大頭蝦與小瑪花》(Juha) 等充滿作者印記之作, 2004年香港國際電影節甚至為他舉辦全面回顧展,以饗一眾影迷。
但自千禧年起,郭利斯馬基大量減產,若短片作不算的話,就只導演了《扑頭前失魂後》(The Man Without a Past)、《暮色燈火》(Lights in the Dusk)、《心靈港灣》(Le Havre)和上年推出的《希望在彼方》(The Other Side of Hope)。 郭氏的電影風格鮮明、主題明確,看畢他的作品必然「談資」充足。千禧年後幾年磨一劍的韻律,作品雖然仍舊可觀(縱然形式上實在有點重複),談論度卻遠不及舊時,這與時代迅速發展不無關係。
在科技帶來了解放的90年代,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和湯瑪氏.溫德堡(Thomas Vinterberg)領頭的Dogme 95運動借器材之便,宣告將以手提DV機征服國際影壇(拉斯馮提爾最後做到了,靠的卻不是DV機),即使在大西洋對岸,獨立電影熱、新酷兒電影運動也慢慢改變了大小影展的審美標準,作者如史提芬.蘇德堡和托迪希恩斯等在電影製作方式上與傳統片廠分渡,衝擊着大公司、發行商,引起不少影評人熱議。繼承了反文化(Counter-Culture)運動遺志的獨立電影運動令他們目光轉移,現代主義者給打得人仰馬翻。傳統作者(Auteur)還未及回氣時,千年蟲時代的後設電影(Meta-Film)又搶盡評審眼球,自法國新浪潮猛火煲成的作者熱,頗有退潮之感。
不過,郭利斯馬基話之你「作者已死」,依然故我,像村上春樹般默默耕耘。 用「作者導演一生在拍同一部電影」來形容他,可能不太準確,但「一生只沉溺一個題材」,則中肯得多。郭利斯馬基跟隨哥哥米加(Mika Kaurismäki)入行,出任編劇和副導演打好基礎,後來才獨自執導。與哥哥百變的電影風格迥異,他能把電影作品倒背如流,尤其沉迷小津安二郎和布烈遜的作品, 其電影文法的精煉和簡約,一板一眼的攝影機擺位和剪接,正正源自前二者。他甚至說過,《火柴廠女工》85%模仿布烈遜,10%是小津,只有5%是自己。 但聞名影壇的「郭利斯馬基式」(Kaurismäki-esque)電影,卻不止是因為剪接技巧,還有電影中演員毫無情感的表演方式。
如果透過他的電影去認識芬蘭,會以為所有芬蘭人也因為暴寒而神情木訥,言笑不苛,這當然偏離事實。 據說導演讓演員這樣演出,是反映芬蘭作為完善福利社會的另一面。極北的芬蘭,氣候極端,一年有一半時間天黑、一半時間天亮,頭半年「午夜太陽」時還好,但半年的黑暗卻令芬蘭成為自殺率高企的北歐國家之一。看不到曙光的低下層中,家徒四壁,目下無光,除了嘆喟,亦無力表現什麼情緒。
郭利斯馬基的電影主角,多數是社會的低下階層、勞動人口, 他彷彿是看到了絕望,而透過電影為他們在暗夜點燈。《天堂孤影》、《昇空號》和 《火柴廠女工》合稱「勞動階層三部曲」,主角均是不失自尊的普羅列塔利亞(Proletarian),在生活的波浪中默默浮游,忍受現實的壓迫,劇情叫人意想不到,卻黑白分明,力證貧者比富者更有良心,甚至更懂得明辨事非,通俗得來不落窠臼。 後來的「窮鬼三部曲」(即《流雲》、《扑頭前失魂後》和《暮色燈火》)把通俗劇的結構玩得更聰明,同時也去得更無保留。郭氏把二元對立的元素如窮/富、低俗/高雅、大/小等放進作品,看似刻板,實則層次豐富,在低反差佈燈平面如舞台般的電影世界中,慢慢打破通俗劇結構,把呆滯的面孔還原為一個個充滿棱角的人。
要數筆者最喜歡的,還是《列寧格勒牛仔》系列。一隊誕生自共產政權的樂隊,在蘇聯毫無作為,竟被經理人胡謅說服,勇闖資本主義亞美利堅合眾國,殺出一條血路!此系列對共產政權的鐵板一塊強烈批判,樂隊中人看上去毫無個性可言,穿搭髮型一式一樣,歌喉也普普通通。郭氏不諱言幽了無神論共產黨一默,經理人死完又翻生,在第三集更自稱是摩西轉世,繼續點樂隊行歪路。現實比電影更離奇的是,電影上映後,樂隊竟然竄紅,與紅軍合唱團開演唱會,又唱紅歌又唱Bob Dylan,給導演拍成了紀錄片《牛仔撞紅軍》!
芬蘭與俄羅斯為鄰,在二戰期間曾多度和俄國交戰,同時亦不讓右翼政權侵擾,在戰爭末年和納粹德國打過焦土戰。戰後芬蘭與瑞典和奧地利成為少數的中立國,在冷戰時拒絕加入北約國家或依附鐵幕政權,昂然自立。郭利斯馬基作為戰後嬰兒,年輕時受西方「自由、解放」的搖滾音樂影響,加上地方文化感染,導演作品像芬蘭政府一樣,路線走中間偏左。兩個三部曲以諷刺手法對極左意識大肆撻伐,輕鬆的表層底下是強烈的控訴。近年因為伊斯蘭國崛起而釀成的難民潮,令世界各國的民族意識抬頭,也刺激了郭利斯馬基的創作,新作把矛頭指向右翼思想。
《心靈港灣》借勒阿弗爾港一個擦鞋匠收留在碼頭偶遇黑人小人蛇的故事,突顯難民制度欠缺人性和官僚的冷漠。電影母題呼應了郭氏部分舊作,除了御用撲克臉卡蒂歐天妮(Kati Outinen)外,曾在《我聘請了全職殺手》擔正的Jean-Pierre Leaud亦客串登場,更有老Band友演出為黑人男孩船費籌旗。郭氏愈老愈看得開,剪接節奏比之前輕鬆不少,抹去了布烈遜的沉甸和清寡,色調上走向更光明和亮麗。小人蛇的服飾尤其搶眼,是惹觀眾同情的原因之一。電影中反恐部隊對貨櫃內的難民之冷酷,對比主角和鄰居等普羅大眾的熱情,突顯了郭氏對勞動階層的信任和寄託,反證了郭氏自成一格的作者態度:無論牆有多高,他永遠站在蛋的一方;無論左傾定右傾,他只為普羅大眾發聲。怪傑得嚟,查實又幾「左膠」。
嚴尚民影評人廣告導演,影評見於《信報》、《信報財經月刊》和迷影網等等,同時亦為影評節目 Peeping Tom 主持。
上文刊載自第106期《香港01》周報(2018年4月9日)《左右無礙 作風仍在 芬蘭怪傑雅基.郭利斯馬基》。
睇完影評人嚴尚民介紹導演雅基.郭利斯馬基,想看芬蘭怪傑執導的電影?現在有機會免費欣賞!01周報X法國駐香港及澳門總領事館為你帶來雅基.郭利斯馬基2011年的作品《心靈港灣》(Le Havre)。《心靈港灣》沒有大堆頭、沒有大製作、沒有浮誇表情,以簡單平實手法拍攝出動容至深、輕鬆幽默的故事,感動觀眾。電影更勇奪2011年康城影展費比西國際影評人獎、慕尼黑影展最佳影片、芬蘭國家電影獎等多項歐洲大獎。
屆時嚴尚民還夥拍再構造劇場藝術總監甄拔濤主持映後談,大談黑色喜劇與難民問題。01會員免費報名,萬勿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