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蔡子強今年退休:我是幸運的一代 嘆年輕人有才但命運坎坷

撰文:林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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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蔡子強是「香港曝光率最高的學者」相信不為過,過去二十多年積極評論時政、樂於解答傳媒疑問,提供紮實的選舉數據分析。上月立法會選舉前夕,他和另一位知名學者馬嶽聯合出版新書《特區選舉:制度與投票行為》後,宣布二人將會淡出研究香港選舉及評論時事工作,引起政圈的注意。
現為中大政治與行政學系高級講師的蔡子強接受《香港01》專訪期間,透露將於今年提早退休,認為現時的社會環境令人有點意興闌珊,亦深感「一代人做一代事」,既然已為香港舊選舉制度著書總結,也是時候交棒予下一代,未來希望多做一些撰寫歷史文章、透過旅行講歷史故事等工作,現階段沒有移民計劃。
他坦言,自己身處於香港最「幸運」的時代,享受了香港最自由、最黃金的歲月,知識分子百花齊放,他亦在這個氛圍之下投入政治研究。相對地,蔡子強慨嘆如今年輕一代明明有才華、有抱負,但在當今政治局面下理想被粉碎、前路茫茫,令人尤為傷感:「為何他們年紀輕輕就要面對這樣坎坷的命運呢?」
蔡子強隱退——專訪二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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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年經歷促使投身評論員行列:我不喜歡留在象牙塔

平日鏡頭面前的蔡子強正經八百、冷靜沉着,善於分析時事局勢,但訪問期間不免流露出對時下局勢的無奈與感慨。

他緩緩談起自身求學經歷:「我大學本科所讀的是企業管理,和政治無關的。」後來投入學生會工作,適逢當時是中英談判後過渡期,學生「認中關社」的時期,做人的志向亦有所改變,希望將學到的知識投放在貢獻社會上,做到「所學即所用」,後來他在政政系讀過一些科目,深受關信基教授(中大政政系榮休講座教授、公民黨創黨主席)的影響,於是在碩士轉修政政。

自1998年出版首本著作《香港選舉制度透視》至今廿多年,回顧近四分一世紀的學術生涯,蔡子強笑指:「我相信我都是被媒體引用得最多的評論員。」他提到,自轉讀政政以來,已下定決心所做的研究不能和當下社會脫節,「我不是一個喜歡在象牙塔內講理論的人,需要對社會有作用的貼地分析。」2003年他和馬嶽合著的《選舉制度的政治效果:港式比例代表制的經驗》,後來成為不少人了解香港選舉制度的入門教材,坦言感到欣慰。

自從去年3月,全國人大頒下決定修改香港選舉制度,蔡子強深感有需要為香港比例代表例選舉作個階段性的總結,他本人亦將之視為研究生涯的終點。「我手頭上已經沒有其他研究項目,要做的都做完了,已經向系主任提出準備退休,研究工作就交由其他人去做吧。」

蔡子強表示,會在今年內退休。(鄭子峰攝)

深感香港變化:中大令我愈來愈陌生

現年56歲的蔡子強,還未到達中大的60歲退休年齡,但坦言過去兩年政治環境令人意興闌珊,個人亦感到中大愈來愈陌生:「在很多人眼中,中大是一間比較具有人文情懷、理想主義的大學,多於爭取世界排名。當然世界排名的事都要做,但應該不止於此。中大有許多具有人文關懷的學者,盛產較敢言的公共知識分子。」不過,過去兩年中大發生很多事情如學生會解散、民主女神像被拆,令人感受到這已不是過去認識的中大。

引伸到整個香港,蔡子強有感政治局勢「大局已定」,去年6月已叫停在《明報》的定期專欄。過去半年香港輿論環境大扭轉,先是《蘋果日報》停運,再到《立場新聞》、《眾新聞》同樣因政治壓力無法繼續運作:「連《眾新聞》如此溫和的媒體都敵不過這場大浪,我會想到,我的立場主張未必和他們相差很遠,偏向『中間開明』,連這個也容不下,這個香港令人感到有點陌生。」這種一直累積下來的疲累、無力感,令蔡子強更加感受到退休的決定正確。

政治評論青黃不接:無可奈何的現實

蔡子強近20年來,可說撐起香港政治評論半邊天,代表一種相對本地的社會科學觀點。被問到會否擔心隱退後有「青黃不接」現象,蔡子強指這是無可奈何的現實:「未來的香港處處紅線,年輕的學者在評論時政時一定會更加擔心。我算是對評論累積足夠的經驗,心中有分寸。年輕學者如果言辭拿捏得不好,撞上這個大風大浪的年代,輕則事業前途受到影響,大至被捕、人身安全受威脅,壓力只會愈來愈大。」

不過蔡子強提供另一種思考角度:「其實『評論員』這回事本身,都開始式微了。你當記者,當然知道現在媒體所受的壓力,甚至我會形容開始出現一些『非評論員化』的現象,減少引用評論員的意見。像我們這一代般,以學者身份透過媒體影響時政,相信都會成為絕唱。」

中文大學政治與行政學系副教授馬嶽、高級講師蔡子強、畢業生陳雋文合著出版新書《特區選舉:制度與投票行為》。馬嶽、蔡子強亦表示往後會淡出時事評論。(資料圖片)

「如果時事令人疲累 看歷史就有很多趣味」

講到退休後生活,蔡子強表示幾年前預計會先環遊世界,在加拿大、英國、法國、台灣等地方各住幾個月,最後才回香港過悠閒生活。不過新冠疫情之下,這想法似乎暫時不可能實現,希望待中港兩地通關後,辦一些與中國歷史相關的旅行團,參觀古蹟講解中國歷史。

「有些朋友都希望我搞一些旅行團,像是『辛亥革命遊』,或者看看梁啟超、洪秀全、康有為、孫中山等歷史人物的故居;看看1925年(中共建國總理)周恩來在(廣州)太平館和鄧穎超結婚,他們所吃的餸菜是甚麼,一併了解黃埔軍校時期的周恩來;廣州黃花崗七十二烈士墓和廣州起義烈士陵園不在同一個地方,為何會這樣呢?我們又可以比較一下。清末民初是中國歷史『千年一遇大變局』,許多歷史人物的決定影響延伸到今時今日。這些歷史就這樣講很悶的,但到現場看看就會很有趣。」

因此,蔡子強表示退休不愁沉悶,因為其「雜學」很多,尤其喜歡看歷史,「如果時事令人感到疲累,看歷史就有很多趣味。」他笑言,政府官員和建制派經常說要「學習國情」,但相信沒多少人像他一樣認真鑽研:「《跨過鴨綠江》40集、《大決戰》49集我全部看完,別總是以為我是甚麼『受西方影響的知識分子』,我寫中國共產黨,文章引用的資料很多都是中共官方的黨史。」

蔡子強指,本身不是歷史學者,極其嚴謹、詳細考據的歷史未必是其專長,他最擅長的還是利用已有歷史知識,以當代的角度、深入淺出向讀者解釋,以古鑑今。他透露,閒時都會將研讀歷史的心得,以講故事形式寫成文章,退休後希望結集成書出版,現時已經完成一半;暫時他亦沒有移民計劃:「這一刻來說,我仍然喜歡在香港生活。當然過去一段時間發生的事是會『打個折扣』,可是整體來說香港目前仍然是最適合我的地方,當然未來局勢會不會有變化,大家都不知道。」

蔡子強深感現時的中文大學亦出現變化。(資料圖片)

「我們那一代是幸運的」

「所以你覺得,自己的事業算是成功嗎?」記者聽見蔡子強退休計劃,似乎應該完成的學術研究都已完成,事業上再沒什麼遺憾,好奇之下有此一問。

蔡子強沒有直接承認或否認,但點出一個時代背景:「我們處於一個『幸運的年代』,我不會神化港英,早年一樣是高壓。可是八十年代英國準備撤出香港,殖民地高壓開始消失,到回歸初期北京仍採取較寬鬆政策的幾年,的確是香港最自由的黃金歲月,湧現了不少後來相當重要的知識分子和政黨人士。可以說,我們成長在香港最自由、最百花齊放、發展得最快的時代,我們是幸運的。」可是時移勢易,香港政治環境劇變,蔡子強坦言現今的年輕一代,再沒有他年輕時的發揮空間。

「先不要說作為學者,而是作為一個老師,這幾年我都見到一些很令人傷感的現象。」蔡子強舉例指,政政系以往出過不少政治人才,他其中一個興趣,是在每次區議會選舉中,在網上以及在選舉期間實地考察政政系畢業生的選舉工程。「這些年輕人朝氣蓬勃,文宣創意滿分。我和他們談過,他們對政治有許多憧憬,真的有好好發揮系內所學,希望將學到的知識運用在政治上。」然而過去兩年,蔡子強親眼看着一些昔日的學生一個個被DQ、被迫辭職,部份甚至已經遠走他方。

對比之下,蔡子強表示認識一些學生,曾經幫改制後的立法會選舉一些政治新丁助選,但私下慨嘆「佢哋啲文宣真係完全唔得」,往往流於一些「口號式政鋼」,說來說去都是那幾句,但這就是現實政治環境的無奈。

深感年輕人被扼殺、理想被粉碎

另一個例子,他認識一些傳理學院同事,教過許多優秀的學生,但過去數年傳媒界天翻地覆,受到的壓力愈來愈大,眼見有學生不敵壓力轉行;有人因為所屬機構裁員或停運,接連失業換東家。作為老師,不免搖頭嘆息。

蔡子強指,這些年輕人沒有做錯甚麼事,但剛剛出道、初投身社會,就要面對如此命運:「作為一個老師,見到一些學生明明有才華、有抱負、能學以致用,應該感到開心才對。」蔡子強說到這裡頓了一頓,低頭沉思,似是在衡量應否再說下去,然後續道:「可是我們過去兩年不斷見到,他們的理想被粉碎,一整代人被扼殺。怎會不覺得傷感呢?為何他們年紀輕輕就要面對這樣坎坷的命運呢?」

對未來不要空言樂觀或悲觀 「或者有些希望現時未看到」

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所謂「儒道互補」的說法,意指知識份子得意時就祟尚儒家「入世」、學而優則仕,在政事上一展所長;到失意、有感世局昏暗時,就祟尚道家的無為,像陶淵明般歸園田居,尋找精神上的寄託。

蔡子強苦笑指,過去幾年確實深深感受到這種心態的變化:「儒家講的就是『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當時局崩壞,仕途失意,無能為力時,讀書人就會改信道家。我小時候也完全無法理解『竹林七賢』的行為,但這幾年我開始明白了,你看看魏晉時期的時代背景就會明白。」他指,當然這不代表會自己像竹林七賢那麼縱情聲色、做出像阮咸「與群豬共飲」等等荒誕行徑,但會對他們多一分理解。

藉此,蔡子強寄語年輕人要熟讀歷史,知道自身的局限,亦明白到歷史發展進程總是充滿變數,所以對局勢既不要空言樂觀,也不要空言悲觀:「以前我會覺得自己是個『軍師型』人物,善於推敲,喜歡分析大局。但年紀漸大,最後會發現很多東西其實計算不到,於是會學懂謙卑一點。世界遠比我們想像中複雜,可能有一些歷史的拐點,並不是我們能夠在這個時候、以現時的智慧看得到。所以,千萬不要輕易說對香港前景很有希望,或是很無希望。現在的確是處於一個相對灰心的時期,但或許有一些希望我們現時未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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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子強縱橫學術界多年,對本地政治評論駕輕就熟,在訪談中罕有展現傷感一面。但傷感之餘,他亦不免苦口婆心、盡最後努力提點年輕人檢討過往民主運動的不足之處。欲知詳情,敬請期待下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