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知心好友亞里安: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
【選擇性失聰】相識30多年的好友亞里安離開了,才一個月之前大家閒聊時他突然間問我:「其實我哋點樣相識㗎?」,莫非是出於甚麼預感?姑勿論如何,在我得悉亞里安離世之後,這句說話仍一直徘徊在我的耳際間。懷念跟亞里安一起做電台節目、一同搞 live gig 、一同做音樂的日子。
大清早一覺醒來,收到 wow and flutter 康家俊給我的一則短訊息:「亞里安昨晚離開了」。亞里安都是我們的老朋友,而康家俊是從不會跟你鬧著玩的人,這個病逝噩耗,是確實無誤的。只是因為太突然而叫我來不及反應,要相隔了一陣子,我才問阿俊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我和亞里安已是相識30多年的知心好友。我們上一次見面,是上月22號看東歐斯洛維尼亞樂團 Laibach 在北角陳樹渠大會堂舉行的音樂會。而時間再推前一點,就是1月18、19日在旺角麥花臣場館舉行的兩晚《搶耳音樂節2020春》,亞里安是節目的監製(他是搶耳音樂團隊的成員),而第二晚的音樂會,他找我擔任客席主持(第一晚是梁兆輝)。
當晚在《搶耳》音樂會進行期間,大家在panel台上閒聊起來,突然間亞里安問我:「其實我哋點樣相識㗎?」,當時大家都找不著明確的答案,而那都不外乎是「當年香港呢個 indie 圈子咁細,點有可能唔識呢。」因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所以介紹了吧,又或者我是初出茅廬的樂評人而亞里安則在《音樂一週》任職助理編輯(之後我也接任了這個崗位),所以說不定是在甚麼媒體訪問場合遇上吧。都超過30年喇,又不是甚麼浪漫的邂逅結緣故事(雖然我們都是聽英倫新浪漫音樂長大),怎會記得一清二楚啊。
只是現在我仍在想:在一個月前的當晚,為甚麼亞里安會這樣問我呢?莫非是出於甚麼預感?姑勿論如何,在我得悉亞里安離世之後,這句說話仍一直徘徊在我的耳際間。
我和亞里安怎樣相識?實情那一定是我認識他的電子流行樂團 Minimal 在先,只是我識佢但佢仲未識我。
就先回到帶2017年,那是 Minimal 的成立的30週年紀念。當年我是本地薑音樂節《 wow and flutter The Weekend 》的九龍台策展人,籌備初期康家俊對我說:「亞里安講過他計劃今年會進行 Minimal 的30週年復合活動,九龍台不如可以找他們作 reunion 演出。」。於是我問亞里安,他的反應是:「仍未落實喎,我要問問其他成員先。」最終他給我確定了這次 Minimal 在《 The Weekend 》的復出表演,帶來了亞里安聯同李端嫻( Vee)以及創團成員 Alan Ip 再加上鼓手肥仔明(…Huh!? / 假音人)的 Minimal 再生四人樂隊陣容。這個 live set 演出也是其30週年只此一次活動,從綵排到公演,我從未試過在這樣烈日當空的炎夏戶外環境看著亞里安(好擔心肥仔會中暑)。演出當日有很多亞里安的家人來捧場,我亦在後台為他們拍攝家庭大合照,而我看得出,他很快樂。他也再三多謝我的演出邀請。
再回到1987年,年輕的我因為拜讀樂評文章而得悉香港有一隊「地下」 synth-pop 樂隊 Minimal,那時是 Timmy Lok 和 Johnnie Lok 兄弟與亞里安的一行三人陣容(創團成員之一Alan Ip 已離港到加拿大升學),知道他們在1988年 1月在藝穗會舉行專場音樂會《以心電信》但卻錯過了(當晚發生了亞里安手指受傷事件),所以當 Minimal 在同年自資出版《以心電信》卡帶專輯時,我便義不容辭地跑到《音樂一週》的辦公室購買以作支持,因此我可以說我是 Minimal 的樂迷在先。
《以心電信》這盒自資卡帶是 Minimal 的百分百 D.I.Y. 手作仔形式製作,盒帶是在家中以雙卡式機翻錄,用的是 TDK D60 空帶;封面則是黑白影印,歌名與歌詞全是亞里安手寫或打字機打出來,而且是按量生產,最終《以心電信》只售出了不夠100盒。當時 Minimal 的音樂仍處於幼嫩與模仿性的初生之犢階段,錄音亦甚粗糙,然而其重要性,是 Minimal 為香港首隊履行自資出版錄音作品的獨立電子樂隊。
這是我們的「地下音樂」時代。然後,亞里安與 Adam Met Karl ( AMK 前身)、Juno’s Infant 、梁基爵、 Shall 等年青獨立音樂單位集資在1989年12月出版《集感》卡帶合輯,再在1990年7月於藝穗會舉行《集感》音樂會,我跟他們都是一夥朋友,也是這個香港獨立音樂群組的見證人。到了1991年夏天大家再聯袂出版雙卡式的《集感II》時,我的樂隊 Arnold Layne 也有份參與(有份夾錢)這合輯,再參與了在藝術中心舉行的《集感II音樂會:眾人再現身》,是我第一次跟亞里安同場演出。其實那時 Minimal 正在暫休中,在《集感》及《集感II》卡帶合輯裡,亞里安已作單飛發展,以 Noira 名義發表作品(即其名字 Arion 的倒寫)。
亞里安曾獨力支持了 Minimal 一度日子,跟著李端嫻在1994年間加入,引伸成二人組的 Minimal 2.0 ,樹立起他們的「甜美電氣」聲音。然後是大家熟悉的歷史: Minimal 自黃耀明的《愈夜愈美麗》專輯(1995年)開始為明哥做歌(作曲/編曲),跟著亞里安和 Vee 亦成為「人山人海」創作團隊的一份子,多年來 Minimal / 亞里安曾主理過《萬福瑪利亞》、《天國近了(你們應當遊戲)》、《夏娃的第8天》、《光天化日》、《下落不明》、《眼淚贊》、《快樂到死》等明哥的歌曲,不勝枚舉;而他們也有為別的歌手操刀,最為樂迷津津樂道,陳珊妮的2000年專輯《完美的呻吟》全交由 Minimal 編曲。
亞里安是一位善良、念舊、重情義而彼此相處得很舒服的朋友,從萍水相逢之交,到成為知心好友,我想已不獨是出於大家有幾多共同的音樂喜好,而是在多年來我和亞里安都有過好一些緊密的合作關係。
比如他跟關勁松在叱咤903創立的音樂電影劇場舞蹈藝術文化節目《不設劃位》,之前他們已曾找我客串,後來阿松要離去,亞里安便拉攏我加入,就像一隊樂隊隨著有創團成員離隊,而我就是加入頂替的後期成員。那差不多一年間,我便是如此在每星期跟亞里安合作無間,直至這個有12年歷史節目被電台結束,我也陪伴亞里安為節目走到最後。在節目完結之後,我和亞里安偶有合作做講座,我們笑言這是現場版的《不設劃位》,而我們有一個習慣,就是像在電台直播室時那樣,我要坐在左邊,而亞里安則在右邊,否則會感到不自在。另一次合作,是亞里安加入了香港 agnès b. 主理音樂/唱片店部門,而他找來我為 agnès b. 的《 RUE DE MARSEILLE live 》系列演出擔任 curator,那是2014至2015年間的事,邀請過不少本地獨立樂隊玩過他們的 in-store live gig ,這是自《不設劃位》之後我們的另一次緊密而愉快的合作。
而我和亞里安也有過一些大抵早已叫人遺忘的音樂合作:1999年《集感》的10週年紀念複合,要灌錄新合輯,而我曾有過一隊叫 Candy & The Currant Bun 的樂隊但成員已不會再合作,所以我用 The Currant Bun名義單飛。但是我不想胡亂錄一首「實驗音樂」出來,反之我想做 techno 電音舞曲而我又沒有甚麼器材,於是向亞里安求助,從而在他家的錄音室灌錄了一首 sample-based 的 techno 曲目《流刑地》出來,那就是我交出意念,而亞里安則落手落腳把我的意念砌出來,就像那時某些 DJ 藝人跟幕後製作人/程序員的合作關係。
下一次合作,是三年後(2002年)我的音樂雜誌《 mcb 》之200期紀念要出版《mcb 200 album》合輯,我說我們不如正正式式合作做一首歌吧,於是就出現了合輯的開場曲《 Dream On+On+On 》。曲中有一段 chanting 是我們合唱出" dream on and on and on ",錄音時我笑言好似在唱「dream on dream on 亞里安」。他說過同我做音樂也幾好玩有趣,因為很不同他平是做流行曲的方式。
說來,我也好懷念在亞里安家裡錄音室做歌的那幾個晚上(有時是下午),那是一個被電子合成器和黑膠唱片包圍著的小房間,陪伴著我們還有他的貓。有一次做歌時,我示範了唱出 Kraftwerk / Ralf Hütter 的德國口音唱腔,他聽得驚訝、說我唱得好似,於是說想整首歌給我唱,那就是打算放在他計劃中的專輯(好像是想出版2CD),但計劃還是胎死腹中。
亞里安是音樂人,也同是筆耕的文字工作者,寫專欄寫樂評影評,有他的諷刺時弊風格。2006年出過文集《 睇驗生活 》,出書時他也有找我替他寫序文。亞里安不獨寫音樂寫電影,也有寫舊香港的回憶,他寫「逛80年代唱片舖」地圖(分港島篇和九龍篇兩集),仍叫我回味不已。
近年亞里安的另一喜好是剪片。剛剛是三年前,他為達明一派的新歌《 1+4=14 》剪輯了一個非官方 mv 。他曾開過一個 YouTube channel ,上載過一些 Minimal 的滄海遺珠曲目,可惜後來他把整個 channel 刪掉了。去年,亞里安開了新的 YouTube channel ,他為支持香港抗爭運動,而把 Depeche Mode 的1984年單曲《 People Are People 》與逆權文宣成剪輯/ remix 成一個「 Stand With Hong Kong版 」。
看到本文的 cover photo ,心水清朋友都知道我為甚麼會用上那個「哭泣的孩子」——那是來自 Tears for Fears 的1983年首張專輯《 The Hurting 》封面,而 Minimal 的早期歌曲《惶恐之淚》正是取材自這隊英倫樂團的名字(在 YouTube 上找到的已是 Minimal 2.0 重灌的版本),而這幅圖像也交代了我得悉亞里安離世時的心情。現在,亞里安已去到一個毋須惶恐、也不再受到傷害的地方了。
如果你是亞里安的老朋友,大扺都會記得曾幾何時他的手機接駁鈴聲 ringtone,是英倫樂團 The Colourfield 的1985年單曲《 Thinking of You 》。那時我每次致電給他,就會聽到主唱 Terry Hall大唱「 If you ever think of me / I'll be thinking of you 」的 chorus,感覺 sweet 到不得了。而我用了兩天時間去寫這篇文章,我一直都是「 I'm thinking of you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