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天價救命藥退出中國市場：5歲黏多醣症小童已斷藥100多天
黏多醣貯積症（Mucopolysaccharidoses，MPS）ⅣA型是一種基因罕見病，全中國14億人口中僅有100餘人確診，這種疾病無法痊癒，全球唯一治療藥物「唯銘讚」在2019年藉著國家開闢的綠色通道，獲得了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的上市批準。但每年高達數百萬元的治療費，讓多數患病家庭無力負擔，而在這百餘人中，僅有十幾人接受過藥物治療。
但今年讓患病家庭始料未及的是，「唯銘讚」因許可證到期將於2024年5月退出中國市場。屆時，全國所有黏多醣貯積症IVA型患者，將面臨無藥可用的絕境。這些家長從孩子確診、治療，克服重重難關，如今卻面臨缺藥的窘境，他們辛酸地表示，「我很想救我的孩子，但我已無路可走。」
黏多醣症患者面臨癱瘓風險 壽命一般20到30歲
2024年1月，《大象新聞》專訪黏多醣貯積症IVA型全國公開用藥第一人，今年7歲的希希。由於患病，希希全身骨骼無力，上下學都需要家長接送，「她出生時個子很高，白白嫩嫩的特別好，但慢慢的就感覺到一些不同了，比如坐的時候經常就是彎著，再後面走路左腳一直晃圈，就不太正常。到現在書包都背不動，背上咣當一下就坐下來了。」
2019年春節，希希出現了「雞胸」的症狀，胸骨向前突出還伴隨著常常氣促、乏力，起初，母親劉紅華還以為是孩子缺鈣，就帶著希希前往浙江大學醫學院附屬兒童醫院諮詢醫生如何科學補鈣。讓她始料未及的是，醫生竟然給他們開了張意外的化驗單，「建議做個基因檢測，懷疑是基因病。」
檢測結果出來後，醫生明確的告訴劉紅華：希希患有黏多醣貯積症IVA型，表現症狀很典型，並告知她，「不用做很多努力，以後讓孩子吃好、玩好、睡好就行了。」
40多歲的劉紅華當時坐在醫院門口放聲大哭，「醫生跟我講，如果我們這個孩子沒有任何治療，她應該10歲左右就全癱掉了，30歲左右就沒了，怎麼會這樣，就挺崩潰的。」
回到家後，劉紅華把自己封閉在房間里，不眠不休查證著中英文文獻，不放棄每一絲可以給女兒救命的辦法。劉紅華蒐集資料後，對黏多醣貯積症IVA型也有了一個更為清晰的認知，「目前全國14億人中僅有100多人確診，智力發育基本正常，但骨骼發育障礙明顯，壽命一般就是二三十歲，這還包括很多患者病晚期無法行走，需要癱瘓在床。」
劉紅華再次陷入崩潰之中，「我自己身體也不是很好，快40生的她，就怕萬一哪天我不在了，那她也許就是賴活著了。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我還是希望她能有質量的活下去。」
天價救命藥：40斤患者，每月藥費24萬
「唯銘讚」是目前全球唯一治療黏多醣貯積症IVA型的藥品，雖無法根治，但卻能一定程度延緩症狀。2018年，「唯銘讚」在中國大陸申請上市，藉著國家對罕見病藥物開闢的綠色通道，2019年5月，就獲得了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的上市批準，用於治療黏多醣貯積症IVA型患者。絕境之下，「唯銘讚」成了黏多醣患者家屬們眼中發著光的「救命稻草」。
但這「救命稻草」的售價，卻讓許多家庭望而卻步。劉紅華向記者算過一筆賬，「唯銘讚’要按體重用藥，每5斤就要用一支，每支藥7500元，每週都要治療一次。40斤(20KG)的話，每月藥費24萬，一年就要300萬左右，且以後隨著體重的增加，費用還會持續累加。」
面對根本無力承擔的高昂藥費，工薪階層的劉紅華夫婦掏空積蓄，卻還是杯水車薪。抱著最後的希望，她決定和藥企溝通，希望藥企能夠降降價。「2020年5月，第一次跟藥廠去談，把能想到的理由全說了一個遍，說了好幾個小時，後面我就一直談一直談，沒有放棄。」
最終，藥企決定以贈送部分藥品的形式給予優惠，希希一年的花費從300萬降至50萬左右，並在2020年8月12日，成功注射了第一針「唯銘讚」，成為國內公開用藥的第一人。
希希成功用上藥之後，劉紅華也成了當地黏多醣患者家屬群體里的中心，「家屬們有信息差，覺得用不起藥就不用了，但實際情況是我給藥企談下來的優惠價，一些家庭努努力還是可以負擔的，我告訴他們這些之後，就有十幾個孩子也都跟著希希用上藥了。」
正式治療開始後，希希需要每週一次定時到醫院接受注射。但由於治療頻次過於頻繁，年僅7歲的希希雙手留滿了密密麻麻的疤痕，「最開始打針像殺豬一樣全身掙扎，得好幾個人摁著，後面在疤上紮針的時候，她就像認命似的只說疼，再後面，在疤上的疤再紮的時候，她就有心理陰影了，在去醫院的路上就開始說，媽媽，我疼。」
讓希希深感恐懼的用藥日，並沒有維持很久。在第131次治療後，藥企突然宣佈作廢原本談好的贈藥價格，再次購藥需按原價購買。面對無力承擔的藥價，劉紅華不得已給希希斷了藥。
如今，劉紅華依舊妥善保存著希希曾用過的數百個空藥瓶和藥品說明書，「我們是第一個公開用藥的，總共用了881瓶藥，很多家長羨慕，也想知道這個藥長什麼樣，我就把這些空藥瓶攢了下來，誰想要就給誰，讓大家至少能看到實物。」
各省政策不同: 江蘇患者有醫保幫助
相比於劉紅華為了價格與藥企的拉扯談判，江蘇常州的鵬鵬一家稍顯幸運。
2021年國家醫保集中談判期間，「唯銘讚」因為價格昂貴沒能進入醫保。為了解決患者用藥難的困境，一些省市的醫保局率先在罕見病診療保障方面開展探索和嘗試。其中2021年，江蘇省將黏多醣貯積症IVA型納入省第一批罕見病用藥保障對象範圍，30萬元及以下，支付比例為80%；30—70萬元（含70萬元），支付比例為85%；70萬元以上費用，支付比例為90%。
得益於此，鵬鵬成為目前全國極少數還可以用上藥且有醫保幫助的患者之一。鵬鵬媽媽孫佳佳表示，「沒有江蘇省醫保的話，我們一年就要花400萬左右，還真用不起這個藥，但有了政策以後，自己付的那部分還可以再通過醫惠保和常州惠民保，再進行報銷。」
在江蘇省級醫療保障、城市商業保險和地方醫療補助等多重保障下，鵬鵬的治療費用從每年400萬銳減至5萬元左右，截止目前，鵬鵬已經成功使用「唯銘讚」治療黏多醣貯積症IVA型一年多。值得驚喜的是，鵬鵬的變化非常明顯，「用藥之後就發現他走路變快了，一年時間長了7厘米，那個時候就想說，嗯，這個藥是有用的，一定要繼續用下去。」
然而，「唯銘讚」將於今年5月退市的消息讓孫佳佳再次陷入焦慮之中。這也意味著，一旦退市，鵬鵬在用完今年最後一批存藥後，可能將面臨無藥可用的情況。「現在就是江蘇的政策還在，但是藥沒了。」
「天價藥」撤離之後：這些用藥的孩子怎麼辦？
隨著藥企優惠政策的停止，面對每年數百萬的藥費，全國多數黏多醣貯積症IVA型患者都已無奈停藥。截至2024年2月，杭州4歲的端端已經斷藥近一年，身體每況愈下。「手腕骨骼鬆弛沒有力氣，現在端端用笠射吃飯都已經很難。上幼兒園也只能在室內讀讀書、做做拚圖，發育再次停滯了。」
如今端端腳上穿的鞋，還是兩歲半時全家人一起跑到以前從沒逛過的杭州大廈里買的，「端端從新生兒到兩歲半左右，一直沒有換過鞋，但在用藥三週後，我們突然間發現他原來的鞋子竟然穿不上了，我們既高興又心酸，全家人一起穿戴整整齊齊去了杭州大廈給他買了雙十鞋，高興是我們覺得這是一個意義非常大的事情，心酸是又覺得這樣一個小小的變化，對我們來說已經是非常不容易。」
為了讓「唯銘讚」能夠留在國內，父親王其軍積極與藥企溝通，2023年12月，他收到藥企百傲萬里製藥美國總部的郵件明確回覆：已決定不對「唯銘讚」在中國的進口藥品許可證進行再註冊。我們對此深表歉意。
2024年1月，百傲萬里製藥美國總部回覆《大象新聞》詢問「唯銘讚」的郵件，該藥廠稱：儘管過去幾年我們已盡努力，但深感在「唯銘讚」用藥治療費用支付方式的商討中，切實可行的機會有限，因此我們決定不就該產品的上市許可（即進口藥品註冊證）進行再註冊。我們目前的上市許可將在2024年5月到期終止，我們正致力於支持患者獲得我們的藥物，並探索各種方案以期目前正在接受「唯銘讚」治療的患者能夠持續獲得藥物供應。
希望來了又破滅，面對徹底停藥後兒子的再次發育停滯，王其軍如鯁在喉。在他看來，百傲萬里製藥選擇退出中國，利潤是最大的原因，「患病人數少、病情又重，藥品生產成本也高，藥企就不願降價，可不降價就進入不了醫保，進不了醫保輻射的患者人群就更少，利潤就更少。」
斷藥後，全國黏多醣貯積症IVA型患者的救治問題如何解決？上海市衛生和健康發展研究中心主任金春林回應稱，未來也許會有仿製藥上市，但藥企的投入是比較大的，因此藥品定價也許還會非常高。
不過他也分析，最近形勢也發生了一些變化，「目前藥監系統的審批相對寬鬆，研發成本和上市速度上也有改善，在這樣的背景下，廠家對罕見病投入的積極性有所回升，並且現在一些藥企打開了新思路，比如藥品先以罕見病的名義上市，治療有效以後，再去申請擴大和罕見病同類的適應證，這樣就可以通過其他病人分擔成本，降低定價。」金春林表示。
金春林認為大家對罕見病應該更多同理心，「如果說1萬個人裡面有1個罕見病，是否就意味著9999個人不得病？那這個時候是不是9999個人，有義務去為一個人去買單？以這個道理的話，醫療保險衝在前面、其他的保障機制同時跟上才是破局的關鍵，大家對罕見病患者的同理心非常重要。其次，浙江、江蘇兩個省已經開展了試點，即每人出2塊錢，建立罕見病的保障基金，就可以把5個目前有藥可治的高值罕見病的問題得到解決，這些實踐也證明，罕見病的用藥也並不是一個完全的無底洞。」
香港唯銘讚用藥免費
值得一提的是，在唯銘讚將退出中國市場之際。內媒觀察到，在香港，唯銘讚用藥免費，所有費用均由香港政府承擔。香港黏多醣症暨罕有遺傳病互助小組（以下簡稱「互助組」）於2005年3月註冊成為香港慈善團體，據互助組主席周寶源介紹，為了爭取用藥權益，互助組努力了兩年。
互助組在兩年間不斷向香港立法會寫信、反饋，終於，2017年，MPSⅣ型患者們得以免費用藥。並非所有的黏多醣患者都可以免費用藥，香港醫管局會對每個患者進行嚴密的監測和篩選。
比如，在香港，目前坐輪椅的黏多醣患者無法免費用藥，因為藥效如何是確定是否用藥的關鍵因素，而考量黏多醣藥效的一個主要因素就是患者獨立行走的情況。「目前我們還在爭取坐輪椅患者的用藥權益。」周寶源說道。
從近70萬降價到3萬多 治罕見病救命藥「靈魂砍價」談判過程曝光
醫保的天平兩端
據了解，內地醫療保險近年努力做出很多嘗試和努力，截至2023年，共有45種罕見病藥物被納入國家醫保。問題還在於，目前在這個領域，還有很多問題需要討論，比如：到底什麼是罕見病，罕見病的研發成本到底有多高。
從經濟學角度講，藥廠定價依據到底是什麼？醫保的兩端，一端是其他患者利益，另一端不僅是罕見病患者利益，還附加著企業利益，而企業利益的重量到底有多少，只有企業自己知道。
內媒採訪，高校保險專業的教授解釋：醫保的全稱是基本醫療保險，「基本」代表著公平性和一致性，醫保就像一座天平，經費都是從納稅人身上來的，需要將這些資源充分利用，發揮出它最大的能量，儘可能地實現最多人群的覆蓋，而罕見病治療市場較小，藥品價格往往較高，在現有的醫療保障經費下，承擔這種高機會成本的藥品研發可能不太現實。
備註: 《大象新聞》採訪的三名患者和他們的家庭，為保護病患隱私全部都採化名。第一位7歲的希希，2019年8月於上海新華醫院確診黏多醣貯積症ⅣA型，截至2月29日已斷藥231天。
第二位是5歲的端端，2021年12月27號於浙江大學兒童醫院確診黏多醣貯積症ⅣA型，截至發稿時已斷藥184天。
10歲的鵬鵬，2023年的11月於香港大學深圳醫院確診黏多醣貯積症ⅣA型，用完最後一批庫存藥後也將斷藥。
網民點睇
「希望國家及有關部門能夠充分重視罕見病患者的治療！研究可實行方案最大程度減輕患者家庭治療負擔，讓他們看到生的希望！如果國家不能盡全力幫助他們，那對患者而言將會是多麼絕望！生命可貴，罕見病絕不能被忽視！」
「每當看到這樣的新聞都很難受，多希望全世界的孩子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長大。」
「孩子的父母太心痛了! 每當看到這個我就想能不能把科技創新和科技支出多用在一些更接近民生的事情上。」
「對於這種罕見病可以設立基金，我本人也願意捐款，這錢要打到國家社保專項財政部門保管才行，不然最後是否落到實處不好說，以前看到什麼公益籌款都會捐款，但是後來太失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