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向烏克蘭提供集束彈——持劍者死於劍下

撰文: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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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一直仗劍逞能,窮兵黷武,不知收斂,美國不只會日漸失去國際威信,最後還可能死於劍下。

俄烏戰事持續超過500天之際,美國總統拜登做出了他所謂的「艱難決定」:為烏克蘭提供集束炸彈以協助反攻,並確保烏方的武器不會在短期內耗盡。

作者:吳俊剛,新加坡前新聞工作者、前國會議員

什麼是集束炸彈(Cluster Munitions,也稱集束彈藥)?據聯合國的解釋,集束彈藥可以通過空投或地面發射,根據型號的不同,一顆集束彈藥彈頭內可能包含幾十到幾百枚不等的爆炸性子彈藥。一經射出後,彈頭在半空中爆炸,釋放出的子彈藥攻擊面積可達3萬多平方米,任何身處這一範圍內的人員,包括無辜平民,都難以倖免。

2010年正式生效的聯合國《奧斯陸集束彈藥公約》(Oslo Convention on Cluster Munitions),是具有約束力的國際法之一,它禁止這類武器的使用,但迄今為止,只有111國簽署為締約國,另有12個簽字國(即還未正式核准公約)。還未加入公約的以亞太地區(包括中東)國家居多,約有40個,包括中國、印度和新加坡等。和俄烏戰爭密切相關的三個國家,俄羅斯、烏克蘭和美國都不是締約國。北約的主要成員國都是締約國。因此,聯合國秘書長古特雷斯固然必須反對美國的決定,德國、法國、英國、加拿大等締約國也必須口頭上反對。

集束彈:2022年6月10日,在烏克蘭哈爾科夫郊區,一個空的集束彈藥集裝箱被卡在地上。(Reuters)

集束炸彈有極強大的殺傷力和穿透力,可以打穿裝甲車的鋼板,但更可怕的是它的「後患」。因為一顆大的母彈裏藏有數十顆「子彈」,隨母彈爆炸後散落的「子彈」,有好些會因為沒有直接觸碰到硬物而沒有爆炸,深入土中,變成所謂的「啞彈」。平民百姓在無意間踩踏到便會爆炸奪命,或造成傷殘,可謂後患無窮。

2020年,聯合國引述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數據說,過去40年來,全球有數十場武裝衝突使用了集束彈藥,所導致的人員傷亡和人道主義問題一直持續至今。阿富汗、阿爾巴尼亞、阿塞拜疆、波黑、柬埔寨、乍得、克羅地亞、厄立特里亞、埃塞俄比亞、伊拉克、以色列、科威特、老撾、黎巴嫩、黑山、摩洛哥、俄羅斯、塞爾維亞、塞拉利昂、蘇丹、敘利亞、塔吉克和越南等國家和地區,都受到這種武器的嚴重影響。以老撾為例,據估計,上世紀六七十年代,共有約2億7000萬枚榴彈散落在該國各地,迄今尚未爆炸的遺留榴彈多達數千萬枚。

越戰中,北越地對空導彈發射場的一半被美國集束彈藥散布的爆炸炸彈所覆蓋。(wikipedia)

2018年集束彈藥聯盟在聯合國日內瓦辦事處發布年度監測報告指出,公約簽訂後10年,全球已銷燬99%的集束彈藥庫存。美國自然沒有銷燬這類庫存武器,現在就要運往烏克蘭派上用場。據《紐約時報》報道,美軍在1996年到2020年之間,曾五次試炸這批庫存的集束炸彈,並聲稱啞彈率很低。但《紐時》指出,用的是庫存的老彈,其實失敗率(也即不爆炸)達到14%。看來軍火商又成功利用一場戰爭,報銷一批舊武器了。

烏克蘭不幸將成為下一個受害國(除非美烏兩國最後一分鐘改變主意),即便能殺死更多的敵軍,也必不可免地要給人民埋下可怕的後患。問題是,動用殺傷力更大的武器就能結束戰爭嗎?同樣沒有簽約禁止集束彈的俄羅斯,難道就不會以牙還牙嗎?其實,西方早就指俄羅斯在烏克蘭使用集束彈。這正是:以暴易暴,不知其非矣。但以武力解決問題,符合美國一路來的對外行事作風。

兩位美國女學者莫妮卡·達菲·托夫特(Monica Duffy Toft)和茜迪塔·科希(Sidita Kushi)稱之為「武力外交」(Kinetic diplomacy)。據她們研究,美國外交從2001年發生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後就開始轉向,擯棄傳統外交,傾向於以武力解決問題。這個轉變主要有三個導因。一是九一一事件的影響;二是單極的慣性;三是蘇聯瓦解後,大國鬥爭暫時平息,美國少了顧忌,更大膽妄為。

1988年,美國海軍一架格魯曼A-6E入侵者向伊朗目標投擲CBU-59集束炸彈。(wikipedia)

九一一發生後,當時的美國總統小布殊把一些國家視為邪惡軸心,猶如魔鬼,必須以武力消滅之。其次,蘇聯瓦解後,出現「單極時刻」,美國天下無敵,更加迷信武力,放膽干預他國事務,並形成動輒秀武力的慣性。美國越來越相信自己是不可或缺的國家,更相信「美國例外論」。

這期間也出現了一個「鐵三角」左右對外事務的局面。所謂「鐵三角」指的是一些處理對外關係的國會委員會、聯邦機構,以及特別利益集團和國防工業的遊說勢力。其中,對政府最具影響力的是軍工企業如雷神公司、洛歇馬丁公司和波音等財雄勢大的軍工巨頭。

托夫特是美國弗萊徹法律與外交學院國際政治學教授兼戰略研究中心主任,科希則是布里奇沃特州立大學政治學助理教授。兩人今年1月在《外交事務》雜誌發表的一篇專文,探討了華盛頓嗜好武力的根源。她們的一個有趣觀點是,隨着中國軍力日益加強,經濟力量日益擴大,在全球的足跡日益普及,應當促使美國更加小心才是。美國執行更謹慎的對外政策,就能減少它捲入新的全球衝突的可能性。換句話說,一個更強大的中國,對美國的冒險行為能產生一定的制約。

兩人合著的新書《死於劍下——美國外交政策的軍事化》(Dying By The Sword)數月前出版。她們對美國武力外交的分析,旨在勸導美國外交政策制定者不可迷信武力和美國例外論,避免形成「路徑依賴」。她們認為,美國現行外交作風既傷害美國本身,也傷害世界整體,務必改弦更張,回到傳統外交模式。

這本書在前言中引述了《聖經·馬太福音》裏的一段話:「耶穌遂對他(一般認為是指彼得)說,把你的劍放回原處,因為凡持劍的必死在劍下。」(Then said Jesus unto him, put up again thy sword into his place, for all they that take the sword shall perish with the sword)。猶大出賣了耶穌,帶人來抓捕他,彼得寶劍出鞘,削去其中一人的耳朵,但耶穌卻立即制止他,並說出了這番話。

對我們來說,兩位學者的分析和看法其實並不新鮮,但對美國政策制定者而言仍屬可貴的諍言。所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要扭轉武力外交的慣性,談何容易。正如作者所指出的,美國對外政策受到龐大利益集團的牽制和操控,放棄「武」的外交而回歸「文」的外交,並不符合這些集團的利益。但如果一直仗劍逞能,窮兵黷武,不知收斂,美國不只會日漸失去國際威信,最後還可能死於劍下。她們認為,要改變美國的武力外交,擺脱對武力的迷信,可能需要幾十年的時間,但這是人類要克服當前各種生存挑戰的唯一希望。這種悲天憫人之心,我們倒是應該同理支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