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斡旋沙特伊朗復交後 也門內戰要如何收場?
路透社4月9日引述胡塞武裝(Houthis)消息,稱沙特阿拉伯與阿曼合組的代表團已抵達也門(又譯作葉門)首都薩那,準備與也門胡塞武裝領導人馬沙特(Mahdi al-Mashat)會晤,雙方將討論內戰停火事宜與後續政治安排,包括解除包圍、結束侵略、恢復也門民眾人權等。據兩名參與談判的消息人士透露,倘若此次能達成協議,各方或在4月20日開始的伊斯蘭教開齋節前公布消息。
此一進展,是繼沙特伊朗宣布復交、沙特與敘利亞規劃復交後,中東又一個和解曙光。也門內戰始於2011年的阿拉伯之春騷亂,彼時掌權33年總統薩利赫(Abdullah Saleh)受各方圍剿,當中既有高喊自由民主的示威者、伊斯蘭反對派,也有胡塞武裝、南方運動(Southern Movement)等陳年叛軍。而原本服從薩利赫指揮、震壓反對勢力的也門政府軍,也在利益驅使下出現分裂:部分政府軍決定與反對勢力合流,將槍口指向總統,薩利赫的處境日漸孤立。2011年11月,在沙特等海灣阿拉伯國家施壓下,薩利赫被迫辭職,其副總統哈迪(Abdrabbuh Mansur Hadi)則在2012年的總統大選中勝出,領導新一屆也門政府。
然已被挑起的騷亂無法平息,在胡塞武裝、南方運動分頭起事下,也門政府軍分身乏術,無法恢復秩序,儘管出身南也門的哈迪多少能夠管束南方運動,北部的胡塞卻始終桀敖不馴。時至2014年,胡塞武裝已佔領也門北部大片土地,包括首都薩那,哈迪被迫同意與胡塞共組「聯合政府」,但雙方在總理與石油部長人選上缺乏共識,最終聯合政府宣告流產,也門內戰乃於2015年正式白熱化,胡塞武裝遂在薩那建立新政府,哈迪則與支持者撤退到亞丁,其個人隨後又流亡至沙特。
2015年3月26日,沙特宣布開始在也門對胡塞武裝採取軍事行動,響應的還有巴林、科威特、卡塔爾和阿聯酋,有鑑於伊朗支持胡塞許久,海灣國家此舉昭示了也門衝突漸成代理人戰爭。這場危機原本起於反薩利赫鬥爭,卻在各方先後進場、暴力持續氾濫下,由原本的南北舊怨,轉化為沙特與伊朗的地緣博弈,同時夾雜伊斯蘭恐怖組織的趁亂崛起,導致了嚴重的人道主義災難。
如今之所以漸露停火曙光,除因各方竭力斡旋外,也與沙特、伊朗的意志流轉有關。
沙特與伊朗各有何考量
2021年起,在伊拉克斡旋主導下,沙特與伊朗進行了多輪復交會談,此後因為伊拉克總理卡迪米(Mustafa Al-Kadhimi)卸任,阿曼的斡旋角色有所提升。而在前述會談中,沙特便多次提及也門停戰的規劃,同時希望伊朗停下對其邊界的「騷擾」,意即讓胡塞武裝停止對沙特國土及煉油設備的襲擊。
由上述發展可見,沙特之所以急於同伊朗緩和關係,南境的動盪至關重要,而其背景又與美國撤出中東環環相扣。自沙特2016年介入也門戰場起,美國便通過軍火銷售、情報共享來支援沙特,但伴隨印太戰略角色漸顯,美國無心流連中東戰場,對沙特的支援便發生動搖。2018年10月,時任美國國務卿蓬佩奧(Mike Pompeo)公開呼籲沙特聯軍停止空襲,美國防長馬蒂斯(Jim Mattis)也要求各方參與聯合國發起的和談;2018年11月,美國宣布不再為於也門執行任務的聯軍飛機加油,沙特只能唾面自乾,稱是因其自主加油能力有所提升,故不再需要美國協助。
2019年3月,美國參議院以54票比46票贊成結束美國對沙特領導的也門戰爭的支持,並呼籲總統從沙特領導的聯盟中撤出。至此,沙特已難再自欺欺人,同年9月更發生胡塞以伊朗無人機襲擊沙特油田,導致沙國原油出口銳減、國際油價震盪的事件,利雅德由此下定決心擺脫也門泥淖,將重心放在「2030願景」的國家發展項目上,故自2020年起進行了多次停火與和談嘗試。但因也門內戰本質是沙伊兩國的代理衝突,故在沒有伊朗首肯下,沙特想要以單方撤出換取邊境的長遠和平,著實困難。
2021年2月起,胡塞武裝升級了在也門中部的軍事行動,意圖奪取盛產石油的馬里布省,此一行動無疑受到伊朗支持,彼時黎巴嫩真主黨領導人、親伊斯蘭革命衛隊(IRGC)的伊朗媒體塔斯尼姆通訊社(Tasnim News Agency)皆強調,胡塞武裝在馬里布的新攻勢具有戰略意義。對伊朗來說,也門的地緣角色與敘利亞、伊拉克和黎巴嫩大致類似,是組成「什葉新月」的重要一環,既要為國家建立安全緩衝帶,也是意在投射地緣影響力,故沙伊之間若無法取得停戰共識,也門衝突必然持續復起,而這便是中國促成沙伊復交後,各界之所以對也門停火取態樂觀的關鍵。
而綜觀兩國的真實需求,沙伊復交在也門戰場投射了不同的利益考量。在沙特的盤算內,如前所述,其首先要確保自己的國家安全,降低被胡塞武裝以無人機和導彈襲擊的可能。據沙特統計,在2015年至2022年4月期間,沙特共遭受過1,000次以上火箭與導彈襲擊,以及350次的無人機襲擊,其中大部分是胡塞武裝以及伊拉克境內的親伊朗民兵所為。而沙特現下的防禦能力無法充分應對前述威脅,美國又已無心在中東戰場糾纏,左支右絀下,沙特只能與伊朗談判和解。但即便伊拉克、阿曼都曾斡旋沙伊復交,沙特也誠意十足,伊朗卻始終擔憂自身利益受損,故並不總是積極配合,此次好不容易通過與伊朗關係密切的中國居中斡旋,才終於得償所望,沙特當然會努力推進後續停火談判。
而在伊朗的盤算內,其希望將胡塞、乃至也門戰場當成談判籌碼,與沙特進行利益交換。從伊朗的地緣目標來看,其當然不會完全放棄對胡塞的支持,因為這就意味多年投資盡付東流,但其可以承諾管束胡塞,讓後者不再襲擊沙特,換取沙特增加對伊投資、減少在媒體上抨擊伊朗內政、承諾不允許他國利用沙特領土或領空來打擊伊朗、支持核協議重啟等。換言之,便是以沙特的邊境安全換取伊朗的戰術解凍,讓德黑蘭能夠在內外場域重建形象,吸引經濟支持、緩衝制裁傷害。
重點是停火後的政經安排
而從上述背景來看,在沙特退意急切,伊朗勢力又不會完全撤出、且將持續支持胡塞武裝的情況下,要結束也門內戰,便不能繞過對胡塞的安撫。
2022年4月,聯合國曾成功斡旋胡塞與也門政府軍停火,但6個月後,胡塞再提新條件,要求以也門政府的石油和天然氣收入,支付胡塞控制地的文職、軍事、安全僱員薪資,同時拒絕延長停火協議,和平終告破滅。由此可見,促成各方停火並不困難,真正困難的是鞏固停火結果,並為各方勢力提供可持續的政治與經濟安排。
從胡塞的視角來看,其之所以有恃無恐,源於對國際與區域局勢的感知。首先,同沙特類似,胡塞武裝也注意到了美國轉向印太的變化,並認為只要堅持攻勢,時間將對自己有利。與此同時,胡塞也發現,在伊朗與黎巴嫩真主黨長年援助下,自己的無人機與導彈已不僅能作報復工具,還能對沙特起到威懾作用,而除了前述的能源基礎設施外,沙特「2030願景」中位處紅海沿岸、南部的建設項目同樣暴露在受襲風險下,無形之中增加了胡塞的要價籌碼。
第二,胡塞知道沙特為求全身而退,願意犧牲也門政府的部分利益。2022年4月,沙特便迫使流亡7年的原也門總統沙迪辭職,好將權力轉移給沙特支持成立的8人總統領導委員會(PLC)。從現實視角來看,PLC的主要功能其實已非武裝鬥爭,而是要以多軌談判推動也門停火,正如其與哈迪簽署的權力移交條款中所述,「PLC將負責與胡塞武裝就整個共和國的永久停火進行談判,並坐在談判桌前達成最終和全面的政治解決方案,其中包括一個過渡階段,使也門從戰爭狀態轉變為和平狀態。」
由前述兩個脈絡來看,胡塞之所以拒絕延長2022年的聯合國斡旋停火,其真意或許不是繼續酣戰,而是要尋求與沙特的直接對話,好為自己爭取到更多利益、包括也門政府不願或無法給予的。據外媒報導,2022年10月停火破裂後,沙特便曾派出代表團秘密前往薩那,與胡塞進行會談,胡塞也派出代表團訪問了沙特的艾卜哈,以期緩和關係。從這一視角來看,胡塞的策略並非一無所獲。
而聚焦現實,與胡塞相關的停火議題約可可分成兩項:南北也門如何共處、油氣收入如何分配。
胡塞雖不是合格的治國者,但其佔領下的北也門自治多年,基本上已是外於也門政府掌控的實質獨立體,若雙方有意實現永久停火,則北也門的自治地位如何保障,基本上也就決定了胡塞能獲取多少權力空間。對胡塞來說,最理想的狀態當然是自己控制的北也門實質自治,同時擁有也門政府的財政輸血,只是現實走向未必會盡如其意。
對於後衝突時代的也門政治規劃,各界目前提供了兩種程度不一的可行方案:第一,也門實施朝鮮方案,南北也門各自成國,避免無法共組聯合政府的尷尬,但這也意味缺乏能源稟賦的北也門將持續貧困,胡塞或許將持續發動攻擊,以向南也門進行經濟勒索;第二,南北共組聯邦政府,或讓北也門高度自治,並讓胡塞在政府中擁有一席之地,換取南北也門的名目統一,但如何弭平胡塞與政府的主導權之爭,避免衝突再起,恐怕需要更詳細的規劃與安排。
至於油氣收入的分配,基本上不論南北也門採取上述哪一種政治解決方案,也門政府恐怕都要有與胡塞共享油氣收入的覺悟,如果其最高目標是和平與停火。當然此處存在另一種可能,即由沙特來滿足胡塞武裝的部分預算要求,如果也門政府持續抗拒、不願妥協。
總之,在沙伊復交的變化下,也門停戰的可能比過往任何一刻都要清晰。但如何鞏固停火,進而建立戰後前行的政治結構,依舊是任重而道遠。伊朗或許可以管束胡塞不再襲擊沙特,卻恐怕不易放棄在也門的多年耕耘,這意味將來的也門依舊無法擺脫大國干預;沙特眼下急欲自也門戰場抽身,但若強押也門政府同意過於嚴苛的條件,自己又不願意協助維繫,恐怕只會為下一波南北衝突埋下引信。也門走向停火相當可期,但要如何鞏固和平,恐怕仍需時間協調與醞釀。
沙特為何要自也門戰場抽身?
希望免於胡塞武裝的襲擊,同時聚焦推動2030願景。
要鞏固停火,胡塞與也門政府要考慮那些現實問題?
南北也門的政治安排,以及油氣收入如何分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