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戰爭一周年︱中美俄大三角生變:俄羅斯將成中國附庸?
俄羅斯烏克蘭戰爭周年前後,中美俄的外交博弈持續展演。
首先是美國,其既要強化對俄圍堵,更要牽制中國。2月18日美國國務卿布林肯(Antony Blinken)赴德國出席慕尼黑安全會議,便向中共中央外事工作委員會辦公室主任王毅發出警告,要求北京不得對俄提供戰爭援助,否則將付出代價;隨後布林肯又在接受全國廣播公司(NBC)訪問時稱,美國已獲悉北京正考慮向俄羅斯提供武器等援助,華府即將公布更多細節。
與此同時,美國總統拜登(Joe Biden)於2月20日短暫現身基輔,推翻此前「沒有訪問烏克蘭計劃」的聲明,並帶來價值5億美元的軍援,展現對烏克蘭的支持。2月24日中方發佈十二點《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文件後,拜登又冷言表示,中國提出的解決烏克蘭衝突的計劃只對俄羅斯有利。簡言之,美國有意塑造以下敘事:在俄羅斯發動的侵略戰爭中,美國站在了代表民主自由的烏克蘭一方,中國則支持威權獨裁的邪惡俄羅斯。
俄羅斯則一如既往展現強硬姿態,同時有意深化與中國的戰略綑綁,希望後者能共同分擔美國的戰略壓迫。2月21日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發表國情咨文,除了譴責美國與北約外,還無預警宣布暫停參與美俄《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New START),引發各方擔憂;2月22日,罕在克里姆林宮接待非國家元首官員的普京,特意接見來訪的王毅,稱「中俄合作對穩定國際局勢具有重要意義」,並表示期待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春天訪俄。
而中國位處美俄施力間,同樣有自己的立場與行動。在訪問俄羅斯前,王毅先行去往法國、義大利、德國,並出席慕尼黑安全會議,於會上重申了中國對俄烏戰爭的基礎立場,「烏克蘭危機不是中方願意看到的事情,中方和各方一樣對衝突擴大化及長期化感到擔憂,中國所做的一切是勸和促談,中方將繼續堅定站在對話及和平的一邊」;2月19日,王毅應約會見烏克蘭外長庫列巴(Dmytro Kuleba),並稱中方始終支持和平與對話。
2月20日王毅抵達莫斯科,並在22日會見普京。王毅於24日表示,此次訪問與俄羅斯取得了三大共識:確認深化中俄戰略協作,推動各領域務實合作,對表共同關心的重大國際地區問題。而也就在同日,中國發表了《關於政治解決烏克蘭危機的中國立場》文件,強調支持俄烏相向而行,盡快恢復直接對話,最終達成全面停火。
由上述動作可見,美國希望在戰場上消耗俄羅斯,並通過輿論戰掣肘中俄關係,中國則想維繫中俄關係,同時避免見罪全球輿論,似乎只有俄羅斯一面倒地對華示好。如此局面,讓不少人發出疑問,傳統的中美俄大三角是否還存在?俄羅斯此後是否注定成為中國附庸,難再扮演大三角中的一點?
大三角關係本質為何
而要回答此問題,需先釐清中美俄大三角的本質。過往各式分析之所以稱三國為大三角關係,是因其滿足了以下兩大條件。
第一,大三角中沒有任一方能徹底擊敗另兩方,也沒有任一方會被徹底擊敗。即便在中美蘇大三角成形之初,中國國力相對羸弱,其依舊通過一面倒向蘇聯,爭取到了不少生存空間;而後伴隨中國「兩彈一星」開發成功,中美蘇的核三角態勢初具雛形,雖說中國的彈頭數遠不如美蘇,卻仍可謂具備了初級的報復與制衡能力。
第二,三方之中至少有兩方,其核心戰略目標存在結構性矛盾。冷戰時期,美蘇陣營對抗便是此般關係的展演,兩大陣營進行多年的地緣零和博弈,中國起初受限國力與身量,難以對抗西方施行的封鎖與孤立,只能選擇對蘇聯一邊倒。而後伴隨中蘇摩擦漸顯,蘇聯干涉已與中國生存發生結構性矛盾,北京遂轉而緩和中美關係,以此抗衡蘇聯的戰略壓迫。
今日的中美俄大三角同樣存在結構性矛盾,並可大體歸結為:美國有意消除中俄的強國潛力,以確保自己的單極霸權能永遠持續;中俄則希望在日漸多極的國際秩序下,尋求本國的民族復興、獲取更多國際空間,故在美國壓迫下日漸靠近。
歸根結柢,大三角的關鍵在於,不論意識形態、發展模式差異,最強勢方若將次強勢方當作主要戰略對手、施加壓力,次強勢方便會拉攏最弱勢方加以應對;最弱勢方若受壓迫,同樣也會尋求最強勢方或次強勢方的庇護,而其選擇將影響三方博弈的過程與結果。
在中美蘇大三角關係中,中國一直是最弱勢方,直至1960年代都仰仗蘇聯的戰略支撐,中蘇聯手確也成功消耗了美國國力,致使後者在朝鮮與越南兩大戰場嚴重失血,既無法完全凌駕於中蘇之上,還在1960年代末一度淪為次強勢方。然而蘇聯的對華態度自此漸趨強硬,不僅數次挑起邊境事件,更在1969年與中國爆發珍寶島衝突,中蘇聯合抗美的基礎嚴重崩裂。
此後蘇聯開始在中蘇邊境屯兵百萬,並借印度、越南等地緣支點掣肘中國,身為最弱勢方的中國遂與作為次弱勢方的美國聯合,致使蘇聯遭遇東西兩線的戰略牽制,並在1970年代末深陷阿富汗戰場,國力嚴重內耗,最終重回次弱勢方。然當美國再成最強勢方後,便也與蘇聯一般得意忘形,開始在台海問題上加壓,有意增加對台軍售、牽制北京,此時中國再度操作了大三角關係,回以「中蘇關係正常化」訴求,美國於是被迫在1982年簽署《八一七公報》,希望借著暗示「和平棄台」,換取北京延緩修復中蘇關係。
故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雖已在1986年對中蘇邊境駐軍、阿富汗撤軍問題作出積極表態,中蘇關係的正常化卻直至1989年戈爾巴喬夫訪華才得以實現。但身為次強勢方的蘇聯已是傷痕累累、內外交困,還來不及操作中蘇友好抗衡美國,便已在1991年走向解體,繼承者俄羅斯就此淪為大三角中的最弱勢方,取代了中國的角色。
新的大三角有何不同
在此脈絡下,觀察後冷戰時代的俄羅斯行為,也確有操作大三角關係的邏輯在其中。
冷戰結束之初,大三角關係仍不顯著。彼時中國希望融入美國主導的世界秩序,極力要與西方擴展經貿合作,同時將維護「中美關係大局」作為外交重點;俄羅斯也努力融入西方,將「成為被西方認可的世界大國」當作戰略目標。而正因此時中美博弈未顯,俄羅斯擔憂中美的持續靠近,會讓作為最弱勢方的自己失去屏障,故為發展美俄關係,只能咬牙犧牲部分戰略利益,例如為讓華盛頓順利進行反恐戰爭,同意美國在中亞建立軍事基地。
而美國雖也知道90年代的俄羅斯相當脆弱,卻不放棄徹底征服老對手的夢想,故在蘇聯解體之初集中精力改造俄羅斯政體、借「休克療法」掠奪其國民財富、搶佔前蘇聯的戰略空間、推動北約東擴。如此操作的結果,便是讓美國的戰略重心長留歐洲,並在反恐戰爭後移至中東,結果忽略了印太地區的中國。此後中國迅速崛起,先是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又推出了「一帶一路」等跨國項目,美國終於生出危機意識,開始推動戰略重心重回印太,以最強勢方的行為者姿態,對次弱勢方的中國施加壓力。
在此局面下,作為最弱勢方的俄羅斯開始操作大三角關係,希望利用中美博弈的主旋律,獲取不同情境下的戰略紅利。例如2014年3月的克里米亞危機,便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前述思維:俄羅斯認為美國視中國為最大對手、戰略重心又已東移印太,應不至於為烏克蘭一塊土地而大動干戈;而中國為免俄羅斯被經濟制裁拖垮,失去共抗美國壓迫的盟友,也必然會在經濟場域「有所表示」。而從結果來看,俄羅斯的盤算有一定準度:美國與歐盟祭出了聯合制裁,但不支持烏克蘭武力收回克里米亞;中俄則在2014年5月簽訂為期30年、價值4,000億美元的東線天然氣管道協議,並在2015年簽署了絲綢之路經濟帶建設與歐亞經濟聯盟建設對接合作聯合聲明,展現發展戰略協作姿態。
從某種程度來說,2022年俄烏戰爭的爆發,也有「俄式大三角邏輯」在其中。即普京認為北約與美國不至於介入戰爭,且烏克蘭的抵抗意志相當薄弱,行動應能成為放大版的克里米亞危機,俄羅斯可能要承受相當嚴重的國際制裁,但中國同樣會在經濟場域「有所表示」。而從結果來看,普京應是失算,因為烏克蘭出乎意料展現強烈的抵抗意志,導致原本不看好的美國、北約紛紛介入,戰爭最終打成各方不斷加碼的消耗戰,至今無法停下。
中國的反應則沒有超出俄羅斯預期太多,即雖不提供軍援,也無法支持俄羅斯的領土主張,但持續深化中俄經貿協作:根據中國海關資料,2022年的中俄貿易額逼近1,900億美元,創下歷史新高;在能源場域,根據俄羅斯天然氣工業公司(Gazprom)的資料,2022年中國透過「西伯利亞電力」管線進口的俄氣,增加至少50%,全年前11個月的俄油輸入也增加約10%,達到約8,000萬噸。
而從傳統大三角的視野來看,美國的強烈反俄正在減損自己的戰略優勢,因其身為最強勢方,首要施壓對象應是中國這一次強勢方,但俄烏戰爭爆發以來,其可謂卯足全力要擊敗俄羅斯這一最弱勢方,造成的結果自然就是俄羅斯倒向中國,推動中俄關係的持續靠近。故外界所謂「俄羅斯成為中國附庸」、「失去作為三角一方的彈性」,其實並未超出傳統的大三角模型,且與中蘇交惡前的中國相比,當今俄羅斯對華自主性更高,中國也並未展現當年蘇聯的宰制姿態;然而底層邏輯仍在,若美國的對俄壓迫下降,俄羅斯的一面倒趨勢也將隨之弱化,如此現象雖可能遭致見異思遷的道德批評,卻是作為三角之中最弱勢方的必然舉動。
但外界與其關注俄羅斯是否淪為附庸,不如聚焦新中美俄大三角的兩大關鍵不同,並由此來思考俄羅斯的行為模式。第一,中美的經濟實力差距小於美蘇經濟實力差距,1975年蘇聯經濟巔峰時期,其GDP也只佔美國的40.6%,但中國2019年的GDP已達美國的63%,是當之無愧的世界經濟增長引擎,某些科研場域的成就甚至超越美國。美國或也是首度面對經濟體量與自己如此接近的次弱勢方。
第二,美蘇是在世界市場分割的環境下爭霸,中美卻是在世界市場統一、 雙方經濟高度融合的環境下鬥爭,美國極難對中國進行經貿陣營的分割孤立,因為過強的對華制裁必然引發副作用,損壞西方企業和民眾利益,最終在選票上引火自焚。故即便歐美能在新疆等「人權議題」上統一戰線,卻必然要在經貿、投資、5G等議題上發生分歧。
在此局勢下,新中美俄大三角的互動,必然會與過往壁壘分明、戰線統一的陣營對峙不同,不僅所涉場域更加複雜破碎,不同議題的支持反對方不能一體適用,其形式也會更趨鬥而不破、往持久戰方向邁進。俄烏戰爭終有一日會結束,美俄關係也不可能永遠低盪,面對時代新局,俄羅斯作為大三角一員,不會永久困於戰爭陰影中,也必不會甘於簡單「附庸」二字。
中美俄大三角的本質是什麼?
最強勢方若向次強勢方施壓,會引發後者聯合最弱勢方;最弱勢方若受到壓迫,也會尋求最強勢方或次強勢方支援。
新中美俄三角的最關鍵不同在哪裡?
中國的經濟實力遠超當年蘇聯,中美是在統一的世界市場裡鬥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