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非黑即白　俄羅斯、土耳其與伊朗的微妙競合｜普京出訪德黑蘭

世事跟超級英雄電影不一樣，往往沒有非黑即白的對立，但人們在解讀國與國之間的關係之時，卻喜歡陷入非黑即白的簡單化思維。周二（7月19日）在伊朗首都上演的俄、土、伊三國峰會，以及其周邊的外交戲碼，就恰到好處地展示出國與國之家如何在沒有非黑即白的複雜國際環境之下，一邊競爭也一邊合作。

周二的峰會，理論上是另一場俄土耳三國領袖以「阿斯塔納進程」（Astana Process）模式討論敘利亞問題的峰會，但在俄烏戰爭的背景下，大家都知道這次俄土伊峰會殊不簡單。

在英美媒體的討論當中，他們主要關注幾點。一是普京的到訪「剛好」排在拜登中東行之後，是要向俄羅斯人展示出俄國的戰爭行動並沒有帶來國際上的孤立。

俄伊合作與土耳其的尷尬

二是伊朗和俄羅斯可如何因同被西方制裁而走近——俄國駐伊朗大使就曾稱兩國已在「同一個城堡」之中。

在普京這次訪問期間，我們確實留意到甚少與到訪領袖握手的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Ayatollah Ali Khamenei），此次與普京會面之餘，亦公開與之握手。哈梅內伊在俄烏戰爭的問題上，也明確站在俄國一方，將戰爭責任擺在北約身上：「伊朗不樂見普通人受戰爭之苦，但在烏克蘭一事上，即使你不作出主動，另外一方（按：指北約）也會主動引發戰爭」。

這種明確的反北約立場，卻讓同時到訪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Recep Tayyip Erdogan）難免有點尷尬。不過，埃爾多安在出發之前，就再次提到土耳其仍有可能阻止芬蘭和瑞典加入北約，某程度上已預先緩減了這種違和感。

此前美方曾稱伊朗正計劃向俄方輸出無人機，而俄國人員更多次到訪伊朗檢視產品。不過，俄國當局此前已表明普京不會討論此事，伊朗方面也強調其在俄烏戰爭不幫助任何一方，不會採取讓局勢升級的行動。普京到訪德黑蘭期間的各種公開消息都沒有提到無人機的問題，似乎就證實了這一點。

可是，這並不代表伊朗不會向俄羅斯出售無人機。在烏克蘭戰場上的砲戰中，以無人機作定位，甚至以自殺式無人機襲擊對方火砲是現代砲戰的基本戰術；這在烏軍最近逐漸獲得愈來愈來歐美先進大砲之際也變得更為重要。而伊朗支持的武裝力量在中東已長期展示着伊朗無人機的實力。

這種潛在的俄烏合作，也是埃爾多安的另一個尷尬點。雖然土耳其並沒有跟從西方制裁俄國，也一直扮演中立的促談角色，但烏軍在戰場上一直有效攻擊俄軍的武器正正是土耳其提供的無人機（如下圖的拜卡「旗手」TB2無人機）。如果伊朗果真向俄輸送無人機，烏克蘭的戰場將變成土伊兩國國防出口的競爭場地。

在不少西方媒體的視角中，土耳其早成了某程度上的「被放逐國家」（pariah），有記者甚至稱這次俄土伊會議是一種反西方同盟的建立。這些人卻沒有留意到作為北約國家領袖的埃爾多安的尷尬地位。

俄伊石油的實際衝突

不過，俄伊之間的合作並不是一帆風順。由於西方逐步禁運俄國石油，俄國石油只能遠渡重洋運往亞洲，賣予中國、印度等國，這使俄國某程度上進入了伊朗原先佔有的折扣石油市場——與布蘭特原油價格相比，俄國石油每桶售價自4月至今已穩定低超過30美元，可算是打了一個七折。

本年5月，伊朗就有近4,000萬桶石油在船上滯留新加坡附近，正在尋求買家。3月時，伊朗對中國的石油出口每日持續在70萬桶至90萬桶的水平，已比以往超過90萬桶的數字為低，到4月更再跌20萬桶至25萬桶。有與中國煉油廠相關的知情人士更稱俄伊雙方當時正在減價求售。

從這個角度來看，伊朗也是俄烏戰爭與西方對俄制裁的間接受害者。

不過，在伊朗核協議談判無望之際，伊朗也看到這種短期利益的競爭，並不影響伊俄之間長遠發展更緊密外交、經貿、國防關係的好處。因此，哈梅內伊就特別強調「長期合作」將對兩國有利。

在這次會議之上，俄伊兩國就簽定了一項總值超過400億美元的天然氣田、輸氣管等發展項目的諒解備忘錄。在西方資本因美國「極限制裁」而離開伊朗、俄國坐擁外匯正要謀求資金出路之際，這種合作的確對雙方都有利。

然而，俄伊之間在中東地緣政治上，其實也有雙方避而不談的衝突——即以色列問題。近來不斷在伊朗發動秘密政擊的以色列，在俄烏戰爭中也採取了中立態度，該國在敘利亞也一直在俄國的默許下打擊伊朗目標。即使最近有報道指俄軍有計劃撤出敘利亞，以加強烏克蘭戰爭上的人力，不過由於俄羅斯在中東並不能完全站在伊朗一方，以避免疏遠從以色列到沙特的反伊朗陣線，因此俄伊之間的外交大概僅止於雙邊關係，難在地緣政治上結成統一陣線。

埃爾多安的失望

西方媒體第三個較為關注的重點，則是埃爾多安能否與普京談成烏克蘭糧食從黑海出口的安排。

根據上周的消息，各方最快會在本周達成協議。協議將由俄、烏、土三國和聯合國達成，俄方保證不會攻擊糧船，各方將在伊斯藩蘭堡和黑海上設置檢查站，去確認糧船並沒有被用作運送武器。不過，各方在俄方如何保證不會藉機攻擊烏克蘭港口，以至檢查站的細節上尚有分歧未解。

周二的俄土領袖會面，本來是解決分歧的一個時間節點。不過，埃爾多安似乎並未完全說服普京。普京感謝埃爾多安的中介努力，認為談判有進展，卻稱「並非所有議題都得到解決」。可見糧食出口協議還有一點阻礙。

如果埃爾多安能促成烏克蘭糧食出口，這將進一步證明埃爾多安的中立外交政策有效，也能讓經常不跟從歐美路線的土耳其向西方展現其作為名義上「盟友」的價值，同時有助埃爾多安來年連任選情。不過，普京尚未給願意滿足埃爾多安的期望。

另一方面，埃爾多安5月已表明過再次進軍佔領敘利亞北部庫爾德武裝分子控制區的意圖，以建成一個長30公里的安全地帶。在目前土耳其通脹高企（官方數字也超過70%）之際，民眾早已不滿在其境內的360萬敘利亞難民，埃爾多安正想趁機推動敘利亞難民返鄉，以着利來年選舉。

不過，伊朗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就表明：「任何北敘利亞的軍事攻擊一定會對土耳其、敘利亞和整個地區帶來傷害，並對恐怖份子有利。」近來，敘利亞北部的庫爾德人武裝也正在加強與阿薩德政府的合作，以對抗土耳其的可能入侵——政府軍自2019年已被容許在庫爾德人領地上駐軍。

普京對於埃爾多安的計劃似乎也持有反對意見，在三國領袖會面後只表示會繼續磋商。埃爾多安則稱「言談本身並不能醫治傷口」。

俄伊兩國，本來就站在阿薩德政府一方，與支持反政府軍的土耳其形成對立。而且，隨着土耳其近來積極與沙特和以色列改善關係，伊朗也擔心如果容許土耳其在敘利亞北部擴大勢力，這可能會逐步發展成一個新的反伊朗力量——特別是在此刻伊朗已到了只差幾個星期就有能力製成核武的時間節點。

對伊朗沒有太多籌碼、也擔心伊朗支持的武裝會加強與庫爾德武裝合作的埃爾多安，也只得接受這個失望的結果，並繼續與伊朗簽署天然氣供應核議，以保障國內的能源供應穩定。

俄、土、伊三國，在國際政治之上，利益明顯並非一致。俄伊抗衡以美國為首的北約，土耳其卻是北約成員之一，經濟和軍事都難以離開歐美世界；伊朗在烏克蘭戰場上沒有太多利益，土耳其的無人機卻是俄軍的殺手；在折扣石油的市場上，俄國已變成了伊朗的競爭對手；在以色列/沙特與伊朗的中東對峙中，土耳其和俄羅斯都各有盤算，不會站隊伊朗；在敘利亞，土耳其是阿薩德政府的敵手，俄伊卻是其盟友，但作為伊朗對手的以色列與與俄方有一定程度的合作......

然而，各方都有合作的空間。土耳其在敘利亞北部的利益要靠與俄國合作維持；土耳其政府對普京的親近是俄國對於北約的一張外交牌；普京與埃爾多安的關係卻是後者向西方證明自身價值的籌碼；作為被西方極限制裁的國家，伊朗長遠不得不向俄羅斯靠攏；土耳其作為伊朗的近鄰，必須維持一個相對穩定的關係......

這三個國家能在要競爭的層面上競爭、在可合作的層面上合作，不顧外界非黑即白的陣營劃分所影響，可算是現實政治最忠實的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