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世界是否走到「逆全球化」的臨界點?
這場俄烏戰爭已經過去一個月。從第一天的攻城略地、摧枯拉朽,發展到今天的拉鋸戰、割喉戰。俄、烏雙方在這場傳統戰爭中都損失慘重。更慘重的是,據統計,已經有1000萬烏克蘭人背井離鄉。對於歐洲來說,難民潮還只是第一步考驗。
戰場之外,帶給全球的衝擊是:打的是烏克蘭,制裁的是俄羅斯,但破壞的是全球秩序。讓人感到悲哀的是,全球化就這樣成為了武器。全球化,讓世界成了一個地球村。今天也因全球化,見證了「美元武器化」與「大宗商品武器化」的正面衝突。
早在2008年金融危機後,「逆全球化」的擔憂就開始顯現。2016年特朗普上台之後,「逆全球化」魅影再現,中美貿易戰等加劇了逆全球化趨勢。而後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全球肆虐了三年,極大地助長了逆全球化態勢,國際社會對經濟全球化前景表現出極大擔憂。終於,如今一場戰爭,西方對俄羅斯的全面制裁,成為了一場大規模去全球化的壓力測試。
全球最大資產管理公司貝萊德(BlackRock)董事長兼CEO拉里芬克(Larry Fink)在致貝萊德股東的一封信中表示:「俄烏戰爭終結了我們過去30年經歷的全球化。」
「美元武器化」已習以為常
戰爭爆發後,西方不斷加大對俄羅斯的制裁,祭出了史無前例的經濟制裁措施"套裝"。最致命的兩大殺招:一方面首次切斷一些俄羅斯銀行接入環球同業電訊協會(SWIFT)國際結算系統,對俄羅斯金融體系「斷網」;另一方面凍結俄羅斯央行外匯儲備中存儲在西方的部分。美國還在討論凍結俄羅斯價值1320億美元黃金儲備的可能性。這次是「美元武器化」的終極模式。
之所以美元擁有霸權,是因為美元仍然是全球最主要的儲備貨幣和貿易結算貨幣。全球至少有一半的跨境貿易使用美元結算。美元是各國中央銀行和資本市場的首選貨幣,約佔全球證券發行和外匯儲備的三分之二。任何參與全球經濟的金融機構都幾乎無法繞過美元,當今世界金融系統運行的基礎設施深受到美國影響。大多數國際交易都是由美國「代理」銀行通過紐約以美元清算;銀行間使用的主要跨境消息傳遞系統——全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SWIFT),其成員每天相互傳遞3000萬次訊息;另一個以美國為中心的金融網絡是紐約清算所協會經營的清算所同業支付系統(CHIPS),每天對約1.5萬億美元的支付金額進行清算……這些就給了美國以一定程度的「治外法權」。而美元的武器化,就是美國依賴美元作為全球結算的主要貨幣的地位對他國實施經濟制裁。
美國行使這項「治外法權」也是屢屢「得心應手」。2001年9月11日的恐怖襲擊之後,美國開始以切斷美元獲取能力和使用美元渠道、禁止全球金融機構與受制裁對象交易為主要制裁手段。美國使用上述的SWIFT和CHIPS系統來監視全球金融活動,來確定是否有違規行為。如果被排除在這兩個基礎設施之外,任何機構都將變得孤立並最終癱瘓。因此,在美國之外的個人和機構也會受美國的「長臂管轄」,處在被美國懲罰的威脅之下。
特朗普上任之後,將金融武器化提高到了一個新水平,曾使用制裁手段懲罰伊朗、朝鮮、俄羅斯、土耳其、委內瑞拉等國。在此輪全方位封鎖俄羅斯之前,美元武器化最典型性案例是伊朗制裁。美國拒絕伊朗銀行訪問紐約清算所銀行同業支付系統(CHIPS),而95%的全球美元交易都通過這一系統清算;美國也制裁任何與伊朗進行交易的金融機構,除非這一機構不再希望參與全球美元交易。此外,特朗普政府還大力推行二級制裁,針對的是與黑名單國家進行貿易的其他國家/地區的公司。
凍結俄羅斯央行在海外外匯儲備資產,也不是新招數。美國已經不止一次直接凍結其他國家的外匯儲備。朗普宣佈退出伊核協定之後,美國便直接凍結伊朗大量外匯儲備。另外,去年8月份拜登政府在讓美軍撤離阿富汗的同時,還凍結阿富汗一大筆美元資產,這筆資產對長期經歷戰火的阿民眾來講,無疑是一筆「救命錢」。近期,美國政府宣佈,要將所凍結的阿富汗央行外匯儲備的一半留在美國。
一次全面壓力測試?
凍結俄羅斯央行在海外外匯儲備資產,迫使俄羅斯央行無法在外匯市場市場提供必須的美元頭寸,支撐盧布匯率,導致盧布暴跌,俄羅斯央行緊急上調利率到兩位數,同時限制居民兑換美元,限制資金跨境流動。俄羅斯畢竟不是伊朗、阿富汗,普京宣佈,與所有「不友好國家」的天然氣交易將改用盧布結算。盧布應聲大幅升值,天然氣價格也迅速拉高。
坦白說,此舉可能使俄羅斯規避一些制裁,並可以提振該國貨幣盧布。但具體如何操作尚需觀察。而且此舉也可能傷害俄羅斯的償債能力,削減其進口,使經濟難上加難。
但毫無疑問,俄羅斯手上的「武器」就是能源。西方對俄羅斯的制裁繞過了為俄羅斯油氣出口提供金融服務的銀行,比如說最大的俄羅斯儲備銀行(Sberbank)就不在斷網之列,因為西方至少當下還希望保持俄羅斯油氣的出口,不希望上世紀七十年代兩次海灣石油危機的情況重演。
俄烏局勢也引發了全球金融市場的劇烈波動,引發大宗商品市場全面飆升。包括原油、天然氣、黃金、、小麥、棕櫚油等在內的多類商品價格來到歷史高位。對於全球商品市場來說,俄烏局勢的升温,正在推動供應局面的進一步緊張。
這就是俄羅斯手上的籌碼。姑且,讓我們將之形容為美元霸權與大宗商品霸權的正面碰撞。而兩者迎面碰撞的結果,是一場全球範圍大規模去全球化的壓力測試。
這不僅僅是對俄羅斯經濟崩潰的壓力測試,更是對全球化本身的壓力測試——冷戰結束後全球化的三大基石——全球化的金融體系、全球化的大宗商品市場、全球化的供應鏈網絡,都正在遭受前所未有的壓力挑戰。
多年以來, 全球化金融體系弊病早已暴露無遺。美元霸權不斷被濫用,顯然不是一個新話題。而美元武器化本身就是不平等不公正機制的「果」。每每揮舞金融大棒動輒對他國進行經濟制裁,到底需要經過什麼樣的流程,遵循什麼樣的規則?從來都沒有。而這些行為已經誘發了很多負面反應:不同國家都擔心全球金融體系缺乏財產安全保護,這種將央行儲備資產「武器化」的做法將威脅地區和全球經濟金融穩定。從長期來看,美國濫用金融制裁措施已經推動了一些國家去美元化。長期以往,必將逐步削弱美元霸權及其世界儲備貨幣地位。
再看大宗商品市場方面。大宗商品交易商所,在全球尋找資源、在全球銷售,是大宗商品市場保持相對穩定的基石。大宗商品全球化屬性,其供需不確定極易對一些國家經濟造成較大的衝擊。此番,俄羅斯就宣佈對世界市場對俄依賴較大的產品實施嚴格限制或暫停出口,包括化肥、貴金屬、工業金屬、木材、小麥和糖。原本長達兩年的新冠疫情,加之,地緣格局乃至戰爭的爆發,造成大宗商品市場的大漲大跌,對全球經濟會帶來極大的負面影響,極大增加波動性和不確定性。各國對大宗商品價格穩定性的追求,勢必將向增加雙邊物物交易、雙邊貨幣互換、多個經濟體的貨幣內部結算方式轉變,而這其實將進一步加速去美元化的進程。當去全球化讓世界變得越來越分裂,大宗商品市場有效運行的基礎就會隨之動搖。
其實,此前新冠肺炎疫情的緣故,各主要國家接連受到疫情衝擊,加上國際運輸網絡梗阻,全球供應鏈原本就已經出現大量斷點。而俄烏戰爭產生的嚴重的外溢效應,是導致的糧食、能源、半導體、汽車等多種產品供應鏈中斷,令多國受到影響。在區域衝突與西方制裁的陰影之下,全球供應鏈正變得愈發脆弱。我們正身處一個新冠疫情尚未離去,地緣政治衝突隨之再起,全球供應鏈劇烈調整的世界。普通民眾將全球衝突和全球化逆潮付出高昂的成本。
金融體系、大宗商品市場、供應鏈,三者又交織起來,相互影響。後續帶來的連環效應需要仔細觀察。必然會發生的現象是:原料供應鏈的中斷將導致全球多種產品長期短缺,令全球通脹不斷升級,新一輪經濟危機在醖釀中。
而這場去全球化壓力測試的最壞結果,是世界重新會到冷戰前被切割成對峙而不互聯互通的兩個世界。在俄羅斯已經看到些許苗頭:美歐跨國公司紛紛響應制裁。英國石油、殼牌、埃克森美孚等紛紛撤出在俄石油天然氣公司的股份。波音、空客、萬事達、維薩卡、、微軟、IBM、蘋果、英特爾、谷歌、推特、臉書、華納兄弟及迪斯尼等紛紛撤出俄羅斯。俄羅斯採取強硬反制裁。俄方宣佈禁止出口產品清單,計200多種。包括科技、電信、醫療設備、交通工具、農機等。將48個國家和地區列為不友好國家(地區)清單,取消其專利費,用盧布償還貸款,禁止糧食對其出口。將59家外企列入黑名單,包括蘋果、大眾、宜家、微軟、IBM、殼牌、麥當勞、保時捷、豐田、H&M等。其公司及管理層面臨被扣押賬户和資產、引入外部管理層及財產國有化。
「逆全球化」不可避免?
已經越來越多的專家指出,俄烏戰爭可能是全球秩序演變的一個分水嶺。
回首看近代以來全球化的推進,英國在工業革命之後主導了第一輪全球化。蒸汽機時代的來臨生產創造了大量物質財富,蒸汽船和鐵路廣泛使用大大加速了這些物質財富的貿易流通。二戰徹底終結了英國的統治,強勢崛起的德國也一併被摧毀,進入了以美國為主導的世界體系。工業方面隨着汽柴油機的廣泛使用,進一步提高了貿易運輸效率。再而後到了網路時代,全球的通信成本變得接近於0。交通、通訊技術的突飛猛進,為如今我們熟悉的全球供應鏈的形成提供了技術和物質條件。
冷戰結束後的全球化的秩序貌似是開放包容的秩序,但內部矛盾叢生。新自由主義無法解救資本主義的秩序,而美國在推動後冷戰的全球化過程中只是強調市場開放和自由貿易,也導致全球化在演進過程中出現了明顯的贏家和輸家,以及貧富差距拉大、民粹主義橫行、全球輿論場撕裂等各種問題。
伴隨着全球化的不斷深入,國家之間的發展差距有所拉大,尤其是發達國家國內不平等問題和矛盾日益凸顯,代表產業工人、農民和城市弱勢群體利益的右翼民粹主義者乘勢提出正是全球化導致了不公平貿易,進而惡化收入分配並加劇社會分裂。對此,他們鼓吹國家至上、身份認同、反自由貿易協定、反移民、反建制派,由此掀起了又一波來勢洶洶的逆全球化思潮。曾經的全球化旗手——美英等「盎格魯-撒克遜式」的自由競爭資本主義國家成為新一輪逆全球化的始作俑者。
其實,大家心裏都知道而都不願意說破的是,美國之所以成為了「逆全球化」的旗手,是因為美國的相對衰落。最初作為先進的科技創新和生產製造中心,然後逐步把產業以資本輸出的方式轉移到後發展中國家,自己越來越成為依賴金融、過度消費、過度舉債的食利者,並由此建立了一系列有利於在位者的金融、軍事等國際秩序。這一切成也美元、敗也美元。這個過程從經濟上看是有利可圖的,但從競爭力、安全和政治上看卻會導致霸權基礎衰落,其間的背離達到不可持續的地步必將導致全球經濟政治格局的重新洗牌。俄烏戰爭爆發,美國越是用着最極端的手段展示着自己的力量,將「美元武器化」發揮到極致,越加在告訴世界,美元不可信,當下全球化體系不可信。而戰爭,或許就是新舊秩序調整將帶來的陣痛、摩擦和動盪。
其實,一直以來,美元國際地位或者說霸權地位面臨的最大威脅只是是美元(國)自身。綜合迄今為止的國際貨幣體系的演進歷程可見,美元地位面臨着三大威脅:一是美國國內經濟矛盾、社會分裂和政治極化無法改革導致的孤立主義或單邊主義的對外政策;二是將美元體系「武器化」;三是美聯儲貨幣政策獨立性遭到日愈增多的破壞,導致無限量QE的經常化或者長期化。目前,美聯儲的地位和作用已經從「最後的貸款人」轉變為「最後的做市商」,美國經濟增長的動力已經從上世紀70年代之前的「賺到錢」,過渡到上世紀80年代以後的「借到錢」,更發展到2008年以來的「印出錢」。從這個意義上看,美元體系正在積累着越來越多的矛盾和問題,孕育着更大的危機。這一過程一旦開啟,很難被逆轉。
俄烏局勢貌似偶然,但存在歷史必然。我們處在百年大周期之中,貧富分化、民粹主義、逆全球化、地緣衝突、國際秩序重建等現象均是當前經濟社會大周期階段的必然現象。所有過去、現在及未來所發生的,都有其內在規律性,而不是隨機事件。儘管短中期內「逆全球化」仍不是焦點,但美國的相對衰落確實已經埋下了註腳。二戰後以美國為核心的全球化體系,以美元為核心的全球金融秩序,以資本主義為核心的世界經濟體系,站在了十字路口。俄烏戰爭,或許就是舊周期和秩序的解體,以及新周期和秩序的開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