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斯蘭的裂痕・三|遜尼派塔利班奪權 什葉派共主伊朗如何自處?

撰文:葉德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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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屬遜尼派的塔利班攻克阿富汗全境之際,被外人認為是「什葉派共主」的伊朗首都德黑蘭街頭出現了在伊阿富汗人的反塔利班示威,示威者高呼「塔利班去死」、「巴基斯坦去死」。其實伊朗人的民情對塔利班也不遑多讓。

雖然伊朗新任總統萊希(Ebrahim Raisi)指美國兵敗「給予阿富汗一個重建生命、安全和持久和平的機會」,可是伊朗人民卻難以忘記1998年塔利班主政期間在第四大城馬札里沙里夫(Mazar-e-Sharif)殺害10名伊朗外交官,以及長期迫害境內什葉派哈扎拉人(Hazaras)的歷史。在過去,伊朗就一直支持反塔利班的北方聯盟與塔利班作戰。

不過,此刻的境況卻與當日稍有不同。伊朗不但繼續維持了駐喀布爾大使館的運作,更重新恢復了對阿富汗的燃料供應,以解後者燃料價格急升之危。雖然如此,在伊朗喀布爾大使館的安穩將身陷撤僑亂局的美國比下去之際,伊朗當局在塔利班奪權後其實已將第二大城坎大哈、馬札里沙里夫等地的使館關閉,可見其對塔利班仍存疑慮。

什葉派與遜尼派衝突的延伸

伊朗過去之所以會支持北方聯盟,其中一個主要原因源自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對立。

塔利班的意識形態主要來自巴基斯坦伊斯蘭學校的一派伊斯蘭復興主義。此派受到主張回歸純粹伊斯蘭、傾向視什葉派為「拒絕派」(Rafida)甚至算不上穆斯林的薩拉菲主義(Salafism)影響,加上塔利班以阿富汗普什圖族(Pashtun)的極保守部落傳統實行其伊斯蘭世界觀,導致阿富汗境內主要屬於什葉派的哈扎拉人(Hazaras)受到嚴重迫害。

8月19日,塔利班戰士在喀布爾展示他們的旗幟。(AP)

當時的一位塔利班將領就曾說過「哈扎拉人不是穆斯林,你們可以殺死他們」。到1998年,塔利班攻下馬札里沙里夫,他們在殺害伊朗外交人員的同時,也逐家逐戶搜索哈扎拉族男性進行處決——此單一事件已造成超過8,000名哈扎拉人遇害。

面對在己國東緣近千公里被塔利班控制的威脅,嘗以什葉派共主自居的伊朗實在不得不出手抵制,向反塔利班、多有遜尼派信眾的非普什圖族北方聯盟施以援手。

今天,塔利班一回朝,就馬上將於1995年戰死的哈扎拉反塔利班領袖馬扎里(Abdul Ali Mazari)雕像炸毀,國際特赦組織(Amnesty International)更指塔利班人員近月曾在東部省份屠殺了9名哈扎拉人。過去的陰霾又再籠罩這一群什葉派信徒,何以伊朗此刻對此卻似乎無動於衷?

被塔利班毀棄的哈扎拉反塔利班領袖馬扎里(Abdul Ali Mazari)雕像。(Twitter@PHOTOOFTHEDAY__)

這就要從為何伊朗會被視為「什葉派共主」的緣由說起。

「共主」的傳說

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區分,在先知穆罕默德公元632年之死後就馬上出現。前者支持由其堂弟及女婿阿里(Ali ibn Abi Talib)繼承,後者卻擁立穆罕默德的岳父阿布伯克爾(Abu Bakr),最終後者勝出成為第一代哈里法(caliph)。撇開此區別日後造成的教義衝突,從較為世俗的角度來看,這只不過是一個政治權鬥的派系分裂。

兩派之爭在阿里之子、什葉派第三伊瑪目(imam)侯賽因(Husayn)被倭馬亞(Umayyad)王室所害之後進一步成形:對於穆罕默德後人作為合法伊瑪目的伊瑪目教條成為了什葉派的定義條件,而造成侯賽因之死的卡爾巴拉戰役(Battle of Karbala)也成為什葉派被政權打壓的標誌性事件,以其教內最為重要的阿舒拉節(Ashura)作紀念;另一方面,什葉派宗教領袖利用宗教去試圖奪取政權,則成為遜尼派非教士執政階層眼中的重大威脅。

在塔利班入主數日之後,喀布爾剛好遇上阿舒拉節。當地什葉派信徒鞭打自己以紀念侯賽因的犧牲。(Twitter@AgencyAfghan)

雖然這1,400年前的歷史定義出伊斯蘭教的兩大流派,可是今天這道伊斯蘭裂痕之所以還會有實質的政治影響,當代的政治考慮是其中的一大主因。

先知死後,伊斯蘭世界幾乎全是遜尼派的天下,直至薩法維王朝(Safavid Dynasty)16世紀開始在波斯建立,奉什葉派為尊,才為什葉派教徒劃下了至今未見大變的地理範圍:今天以什葉派為多數的阿塞拜疆、伊拉克、巴林都是薩法維王朝的勢力所在;離開了這一地域,從西非摩洛哥到東南亞印尼的穆斯林世界也依然以遜尼派為主導。

今天的伊朗固然是什葉派信徒的集中地,可是遜尼派本身亦因為對於「誰才是穆罕默德的合法繼承者」或者地域區隔早已形成了不同的派系,相互之間的宗教依存關係甚為薄弱。例如土耳其境內的阿列維派(Alevis)、敘利亞阿薩德當權者所屬的阿拉維派(Alawites)、黎巴嫩境內曾有共產傾向的什葉派、也門的宰德派(Zaidism)等等,若非有神秘主義傾向、因當地社會經濟狀況而衍生出不同教義,就是在有多少個合法伊瑪目的問題上與十二伊瑪目的正統什葉派有衝突。

什葉派各分支按誰是穆罕默德合法繼承者的區分,其中藍色的「Twelver」為伊朗的正統十二伊瑪目什葉派。(Wikimedia Commons)

因此,伊朗雖然佔了什葉派穆斯林的大宗,卻從來不是理所當然的什葉派共主。這種形勢到了1979年伊朗的伊斯蘭革命才引起了重大轉變。當時的最高精神領袖梅尼(Ayatollah Ruhollah Khomeini)將什葉派以教士治國的法基赫監護(velayat-e faqih)原則實施到一整個國家之上,鼓動起各地的什葉派信眾為自己爭權。

由於遜尼派的非教士掌權者傳統上就有擔心什葉派教士(甚至是其他派系的伊斯蘭教士)引發政治奪權動亂的傾向,伊朗的變局就引來嚴厲針對什葉派信仰的遜尼派在沙特阿拉伯等地興起並廣傳,導致各地什葉派有了被遜尼派圍攻的危機感。沙特在巴基斯坦、阿富汗等地支持遜尼派武裝分子,以至在1980至1988年的「兩伊戰爭」中支持當時由遜尼派薩達姆(Saddam Hussein)主政等等事件,都加劇了這個觀感。

於是,伊朗也就進而在其利益攸關的國家利用什葉派的聯繫增強其自身的地緣政治實力,以回應威脅,諸如在黎巴嫩支持真主黨(Hezbollah)、在伊拉克支持什葉派武裝力量、在也門支持胡塞組織(Houthis)等等。然而,像是胡塞組織所屬的宰德派,在第五伊瑪目後已與正統什葉派脫離,其司法等習俗也更接近遜尼派。可見,什葉派有時候只是一個政治符號。

但對於與伊朗的地緣政治關係比較淺的什葉派國家或地區,伊朗也就沒有着意去建立關係,例與土耳其的阿列維派與伊朗的關係就極其疏離,而除了伊朗之外唯一一個有什葉派佔國民極高比例多數的國家阿塞拜疆,更長期因為地緣政治利益的不同而與伊朗處於低度外交衝突的境況中。

16世紀至17世紀前後的薩法維王朝勢力範圍,此區域今天已成為什葉派地理上的集中地。(Wikimedia Commons)

說到底,什葉派的共主地位是有其地緣政治實際利害的選擇性的。

跨越裂痕的合作空間

這就解釋了為何此刻伊朗願意與塔利班進行某種程度的合作。一方面,雖然雙方派系不同,卻以反對美國插手地區事務的主張而能團結在一起。對於伊朗而言,在其國境東鄰有一個傾向反美的穩定政權,總比美軍長駐為佳。

另一方面,由於伊朗傳統與阿富汗普什圖族傳統不一、什葉派又較為重視穆罕默德經其女法蒂瑪(Fatimah)對其女婿阿里的宗教繼承權傳承,其對伊斯蘭教義的解讀(尤其在女性地位上)也遠較後者自由,加上塔利班過去管治期間的劣跡,伊朗民眾對於塔利班觀感甚差,而且雙方國家實力差距懸殊,使得塔利班在阿富汗掌權本身很難會對伊朗國內構成威脅,為雙方改善關係設下了先決條件。

同一時間,此刻重新崛起的塔利班也汲取了過去掌權期間被全球幾乎一致孤立的教訓,着意建立一個合理政權的形象,以維持來自外國的支援和經濟貿易關係(目前外國援助佔阿富汗經濟產值超過四成),好讓國家不會因為管治問題而再陷入動亂之中。於此,伊朗的角色就極其重要:目前伊朗與阿富汗的年貿易額總值20億美元,佔阿富汗對外貿易的三分之一;而阿富汗也甚為依賴伊朗的燃料進口,即使在前阿富汗政府時代亦是如此;而且,在遍佈波斯影響力的阿富汗北部,如果伊朗決意支持反塔利班力量的話,將對塔利班構成長遠威脅。

阿富汗和巴基斯坦的族群分布圖,可見阿富汗北部民族多元,往往不是塔利班主體所屬的普什圖族(Pashtun)。(The Choices Program, Brown University)

從德黑蘭一方而言,本已收容了近300萬阿富汗難民或非法移民的伊朗,在此刻經濟不景之下,也不願見到阿富汗出現亂局而導致邊境難民危機的出現;而在阿富汗成為除了巴基斯坦之外能影響塔利班的影響力,也能增加伊朗的地緣政治實力(例如印度與塔利班的關係就很可能要依靠伊朗來穿針引線)。同時,近來遇上嚴重旱災的伊朗,也要靠塔利班維持其南部河流流往伊朗的水源(前度塔利班政權曾關閉水壩中止供水)。

塔利班當然很明白什葉派與遜尼派的對立本身並不是合作的根本阻礙,但這個對立卻可以阻礙合作。鑒於塔利班此前主政期間的劣跡,該組織近來一直努力修補形象,希望打破歷史記憶留下的芥蒂:去年,塔利班就曾高調任命哈扎拉什葉派教士為其管治區域的首長;對於當地伊蘭斯國組織(ISIS)對於什葉派的攻擊,塔利班也一貫強烈譴責;而本年紀念什葉派殉教者、阿里之子侯賽因的阿舒拉節更剛好是塔利班入主喀布爾的第五天,塔利班就把握機會,不止容許什葉派教眾出席紀念活動,甚至派員出席,以顯示其跨越宗教裂痕之意。

此時,伊朗一度中止的燃料供應又再越境而至。

即使容許婦女接受教育、工作、參與政治的伊朗什葉派,與此刻已呼籲女性暫時留家、甚或相信什葉派不屬伊斯蘭的塔利班,看似格格不入,可是現實政治很多時候都是這一道宗教派系裂痕的目標與動因,在這個新時代下的伊阿(或伊塔)關係之中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