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巴衝突雖暫息 美以關係卻動搖
從5月12日第一通電話中「對以色列安全和合法自衛權的堅定支持」,到5月19日第四通電話中飽含警告之意的「希望今天就看到局勢迅速降級直至停火」,美國總統拜登對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Benjamin Netanyahu)的態度一周之內明顯愈見強硬。在拜登逐步升級外交壓力之下,以色列和哈馬斯通過埃及斡旋,終於在當地時間21日清晨正式停火,暫時解除了危機。可是這次拜登在民主黨內各派壓力下由軟轉硬的取態,已為美國一致挺以的傳統兩黨共識打上問號。
自以巴衝突本月爆發以來,已有248巴勒斯坦民眾在炮火中喪生,20倍於以色列死亡人數。衝突本由以方歧視性舉措惹起,包括以產權之爭掃除東耶路撒冷巴人、限制穆斯林慶祝開齋節等,此後其廣泛轟炸加沙民居、外媒辦公室乃至唯一的大型醫院等反人道意味極重的行動,更激起全球憤慨。即使是在「親以」的美國,對巴人的同情分貝也明顯增加,而在過去十幾年來與以色列右翼政府嫌隙漸深的民主黨左翼,此狀更甚。
拜登原本對於插手以巴難題興趣缺缺:他恢復了對巴勒斯坦當局的援助,卻也延續了特朗普將駐以大使館遷往耶路撒冷等爭議性舉措;其在上任近月後才與內塔尼亞胡通電,可見以巴問題對他何其「次要」。於此,拜登只希望回歸到民主黨傳統上對以「理性親善」的道路,告別奧巴馬時期的關係低谷,也同時捨棄特朗普時期與以色列親密無間對巴人的挑釁,不力求解決以巴之爭,只願現狀穩定。
民主黨的轉向
以巴衝突大爆卻迫得這位手中難題多多的老人家不得不插手表態。其黨內民情之變,更使他左右為難:此刻,進步派對以色列的右翼排外政策感到厭惡,同時對巴勒斯坦抱有前所未有的同情心。根據蓋洛普(Gallup)民調,民主黨內要求美國在以巴衝突中對以施加更多壓力的比例,從2008年的33%直線升至2021年的53%,而共和黨同時段的比例維持在17%以下。這種民情如今已進軍國會山,對國策影響力不容忽視。
新生代領軍人物奧卡西奧-科爾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簡稱「AOC」)就頻頻為巴勒斯坦發聲,在拜登捍衛以色列自衛權時質問「巴勒斯坦人沒有生存權嗎?」國會唯一的巴勒斯坦裔眾議員特萊布(Rashida Tlaib)還痛斥以色列為「恐怖分子」、「犯下戰爭罪」,怒轟該國實行種族隔絕政策。
另有近150個著名自由派倡議組織聲援巴勒斯坦民眾,簽署者包括致力於氣候變化、移民、女權和種族正義的組織,表明以巴衝突已成進步派普遍關心的議題。同時,一邊倒支持以色列的人還會遭到抵制,例如去年曾參選民主黨總統的楊安澤(Andrew Yang),就因其Twitter只提以色列被炮轟、隻字不提巴勒斯坦民眾慘況,被AOC痛斥「可恥」,楊安澤也連忙致歉稱「忽略了雙方的苦難」。誇張地說,「一味親以」已成為進步派的政治不正確。
雖然眾議長佩洛西(Nancy Pelosi)、參議院多數黨領袖舒默(Chuck Schumer)等民主黨建制派人物依舊堅定地站在以色列一邊,但建制派內部也不再那麼鐵板一塊。
在以色列5月15日空襲加沙地帶美聯社和半島電視台所在的建築物後,該國最堅定的支持者、曾投票反對伊核協議的參議院外交委員會主席梅嫩德斯(Bob Menendez)罕見發聲明,表示對以色列的軍事行動「深感不安」。猶太人頭號遊說組織「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AIPAC)的年會常客、眾議院外交事務委員會主席米克斯(Gregory Meeks)還據報在5月17日一度打算要求拜登政府延遲向以色列出售價值7.35億美元的精確制導武器。儘管他在次日放棄了這一想法,但AOC等進步派迅速補缺,開始推動延遲軍售的決議,給拜登施加更大壓力。
在進步派強力施壓、建制派立場鬆動之際,拜登的態度自然有所轉變。在5月12日力挺以色列自衛權的言論遭到炮轟後,他15日首次致電巴勒斯坦自治政府主席阿巴斯(Mahmoud Abbas),表態反對以色列在東耶路撒冷社區驅逐巴人家庭,但同時又向以方重申支持。到17日,拜登在其與內塔尼亞胡的第三次通話中,首次明確表示「支持停火」。最後,在逾130名民主黨議員聯名敦促拜登積極調停以巴問題後,他在19日第四度致電內塔尼亞胡,更直截了當地指出「希望今天就看到局勢迅速降級直至停火」。
不過當天以色列並沒有收手,內塔尼亞胡還態度強硬地回應道,在以色列社會恢復安全和冷靜之前,他決心繼續空襲加沙地帶。考慮到當時「停火在即」傳聞四起,而此傳聞也確實在不足兩日內成真,可見這也是拜登口中「安靜外交」(quiet diplomacy)為內塔尼亞胡「假裝強硬」留下來的公關空檔。雖然事態暫平,,這次以巴衝突卻明確催化了美國進步左翼對以色列積累多年的不滿情緒,可能成為美以特殊關係的一個關鍵轉折點。
特殊關係基石動搖
事實上,美以特殊關係的多個基石都早已出現動搖,包括以色列對美國戰略意義的下降、傳統猶太遊說集團影響力的分化,以及美國社會對以色列的心理同情和文化認同出現裂痕。
以色列之於美國的戰略意義在冷戰期間最為突出。當時中東是美蘇爭奪影響力和石油資源的前沿地帶,起初美國明顯偏向拉攏阿拉伯國家,對以色列實行武器限售,但隨着埃及、伊拉克、敘利亞在五六十年代政變後倒向蘇聯懷抱,美國就迅速調整戰略加大對以色列的金援和軍售,助其在1967年的六日戰爭中一戰成名、大大拓展領地。此後,美國慷慨的援助將以色列打造為中東地區堅不可摧的「民主橋頭堡」,在對抗蘇聯影響力、收集區域情報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美國前總統列根就曾感慨,「如果沒有以色列這一政治軍事資產,我們的地位將被削弱」。
在蘇聯解體後,以色列戰略意義自然隨之下降,不過在美國反恐戰爭期間還是發揮了一定作用。該國雖未參與聯軍,但通過海法港(Ḥaifa Port)為美國艦隊提供後勤基地,以及通過內蓋夫沙漠中的導彈預警雷達站提供重要情報等。
但如今,美國在經歷了昂貴而漫長的反恐戰爭後急於從中東泥潭脫身,集中資源投放至印太地區以牽制中國。再加上美國經過頁岩革命後成為主要產油國,中東在地緣政治和能源安全方面對美國的戰略意義都大打折扣,以色列的重要性也自然大為降低。美國學者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在其《以色列遊說集團與美國對外政策》(The Israel Lobby and U.S. Foreign Policy)一書就尖銳地指出,在以色列戰略意義不再時,是強大的以色列遊說集團維持了美國的親以慣性。
親此失彼的危機
的確,有「國會山之王」之稱的「美國以色列公共事務委員會」(AIPAC)對兩黨有舉足輕重的影響,幫助長期維持兩黨親以共識。但內塔尼亞胡親近共和黨的立場導致支持他的AIPAC不可避免地染上黨派色彩,因此自然受到民主黨進步派的排斥。
以「反內」立場著稱的新興遊說組織「猶太街」(J street)迅速崛起成為進步派的寵兒。2020年民主黨總統候選人中有包括左翼旗手桑德斯(Bernie Sanders)在內的6名候選人在「猶太街」年會上講話,且其中4位都沒有出席AIPAC的年會。AIPAC在兩黨間力量出現失調,勢必會削弱該組織維持兩黨對以共識的能力,也可能會使內塔尼亞胡在特朗普共和黨時代的「親此」,變成今天民主黨管治下的「失彼」。
另外,內塔尼亞胡的長期執政和持續右轉,也越發背離民主黨的新興左翼選民的價值觀。他們本身對於以色列艱難建國史的感觸不如老一輩深刻,如今又感受到的是以色列霸道而排外的一面,且展現出與他們深惡痛絕的「白人至上主義」所相似的「猶太至上主義」,因此自然對被壓迫的巴勒斯坦民眾產生更多共情。
同時,內塔尼亞胡高調站隊共和黨的行為,也毫不意外地引起民主黨離心。他曾對奧巴馬的伊核協議和兩國方案百般阻撓,甚至在2015年越過白宮接受共和黨眾議院議長博納(John Boehner)邀請在國會演講大批伊核協議,令民主黨面上無光。到了特朗普當選後,他又與對方親密無間、互相站台,自然在憎惡特朗普的左翼人士心中產生了「恨屋及烏」的效應。
因此,在以色列戰略地位的下降,傳統猶太人遊說組織在兩黨影響力失衡,民主黨新興左翼與以色列右翼政府矛盾越發突出時,美國的兩黨親以共識基礎早已不如往日穩固。而這一波以巴衝突正如一劑強力催化劑,進一步侵蝕本正緩慢腐化的美以特殊關係。
上文刊登於第266期《香港01》周報(2021年5月24日)《以巴新衝突成美以特殊關係轉折點》。如欲閱讀全文請按此試閱周報電子刊,瀏覽更多深度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