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特朗普時代全球政經走向的關鍵:區域建構

撰文:蘇宏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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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大家各自努力區域建構時,美歐分歧會加大。儘管美國的綜合國力仍然無可撼動,但是美歐在各項議題和各個區域的對策,將越來越難協調一致。因為當雙方不再擁有共同的全球大戰略而專注區域建構時,美歐地緣政治的差異就會被放大,價值和利益都越來越難協調。

近來學界都聚焦「去全球化」和「全球民主退潮」等議題。大家不約而同地在省思、甚至擔憂:過去30年主導國際政經發展的民主化、自由化和全球化,是否已到盡頭?是否會因威權政權、民粹政治和國族主義的全面反撲而壽終正寢?

世界秩序的四大支柱

1991年間蘇聯瓦解、冷戰結束後,全球進入了美國獨霸的後冷戰時代,並在四大支柱之上形塑了一個以「自由化、民主化和全球化」為核心價值的世界新秩序。

第一個支柱,就是美國霸權。無論在經濟、金融、軍事、政治、貨幣、科技、通訊等領域上,美國都是全球無可置疑的霸權,不但遙遙領先任何一個單一國家,甚至超越其他主要對手的總合。譬如:美元是全世界最重要的流通貨幣;美國的衛星定位系統是大多數國家無線網絡或智能城市的載具;美國遍布全球約30個海空軍基地牢牢掌握了所有的海運路線;美國擁有全世界最先進科技和最尖端人才,諾貝爾科學獎項得主近一半是美國人,經濟學獎得主更有八成是美國人。美國不但是支撐這個秩序的霸權,更是「自由化、民主化和全球化」這三大價值的化身和主要推手。

第二個支柱,是美歐團結。迄今,美國和歐洲聯盟仍是全世界兩個最大的經濟體、市場和軍事力量,如果再加上英國和日本,則以美國為核心的西方集團的經濟產值佔約全球總產值六成,並擁有最先進的科技和政治影響力。冷戰結束後,美國和歐盟就發表《大西洋議程》(Atlantic Agenda),強調美歐團結,宣誓共同塑造全球新秩序,並在國際事務上相互支持。譬如,美國承接了全球大部分的軍事行動和防務重擔,因此國防預算高居不下,財政赤字連連,無法再大力援助第三世界。歐盟於是承接了這個角色,每年提供佔全球總額一半以上的官方援助,成為全球最大的援助來源,支持近80個國家。美國的軍事力量加上歐盟的金錢援助,形成了一個穩固的西方霸權體系。

特朗普時期,美歐關係不若過往般堅實。圖為2019年8月2日,美國總統特朗普與歐盟輪值主席國副主席拉帕納(Jani Raappana,後排左)共同見證下,歐盟駐美國大使藍韜文瑞尼迪斯(Stavros Lambrinidis,前排左)與美國貿易代表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 ,前排右)簽署美歐牛肉貿易協議。(Getty Images)

第三個支柱,則是非西方大國的配合或是容忍。21世紀初,俄羅斯和中國大陸結合印度、巴西和南非,建立了金磚五國,形成一個非西方集團,隱隱與美歐為首的西方抗衡。五國之中,最具影響力的是中國大陸和俄羅斯。大陸不但幅員廣闊,人口眾多,而且經濟發展快速,於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在亞太地區對美國形成壓力,也在非洲、南亞、拉美等區域與全球舞台對美國霸權形成挑戰。俄羅斯的挑戰則不同,其經濟總產值不到2兆美元,大約等於南韓,但是擁有匹敵美國的核子彈頭和傳統武力,對周邊國家形成地緣政治上的威脅,在遠東、中亞、高加索、中東和東歐地區挑戰西方。一旦俄中連手抗衡美國、牽制歐洲,再加上其他非西方國家的支持,就足以動搖美國霸權體系。因此,非西方集團,尤其是俄中兩國對世界新秩序的支持,至少是容忍,極為重要。

第四個支柱,是全球治理體系。冷戰結束以後,以聯合國為首的國際組織不斷地強固機制,甚至建立新的單位,同時持續擴大會員,迄今已幾乎涵蓋了全世界絕大多數的國家,建構了名副其實的全球治理體系。與此同時,原來較鬆散的國際法律也日趨嚴密且具有強制性,規範的事務也愈來愈廣泛:1994年,《國際海洋法公約》生效,建立國際海洋法法庭;1995年世界貿易組織(WTO)成立,成立爭端解決機制及上訴機構;1997年,規範全球温室氣體排放的《京都議定書》正式簽署,2005年生效;2002年,國際刑事法院正式成立。

美歐領袖的四大信念

然而,這四大支柱能屹立不墜,甚至日益鞏固,則是因為過去這30年,美歐領袖和菁英有四個強大的信念。其一,美國不論在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都可以維持無可挑戰的霸權。即使某一個強權在某一領域威脅甚至超越美國(譬如俄羅斯的核武、中國大陸的經濟規模,以及歐盟的貨幣),但是在綜合國力上仍然無法與美國匹敵,美國的霸權仍得以維持。

其二,美歐在大部分的國際事務上能維持一致的立場,相互支持、團結一致。也就是說,不論是針對任一第三國家、區域,或在人權、環保、反恐、限武重要議題上,美國和歐盟都能維持一致或至少兼容的立場。換言之,在大部分的時候,歐盟會支持至少理解美國的政策和作為。

其三,美國和歐洲的民主政治不但可以有效運作,治理本國,還有外溢效果,能持續引發其他非民主、非西方的國家的嚮往、追隨和效法。換言之,全球會形成一股向西方學習的民主浪潮。

日裔美籍學者福山過去曾提出歷史終結論,稱西方民主制度可能是人類制度演化的終點。(資料圖片)

其四,後冷戰時期加速發展的全球化,一方面讓所有的國家都在全球分工中找到自己最有利的位置,成為地球村的一員,既可以為自己創造最大的財富,又可以提供全世界最物美價廉的商品和最有效的服務,朝向「地球是平的」理想邁進。另方面,各國在全球化下所獲得的財富,不但有助於國內的整體經濟發展,更可以讓全民受惠,進而推動當地的政治民主和社會自由。

政經秩序的四大挑戰

但是2008年後金融海嘯、歐債危機,直接動搖了這四個信念,進一步重擊了30年來全球政經秩序的四大支柱。

第一個挑戰是,中國大陸崛起的速度超乎各界的預期,在2010年超越日本成為僅次於美國的第二大經濟體,且增長速度依然快速,預計在10年至15年內會超越美國,成為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伴隨着經濟起飛,中國大陸的政治影響、軍事力量、外交網絡也不斷地增強,形成一種在亞太直接威脅美國,在全球挑戰美國霸權的趨勢,直接動搖美國霸權無可置疑的信念。

第二,2003年美國攻打伊拉克後,美國和歐洲的分歧越來越明顯且頻繁。在氣候變遷、難民庇護、環境保護、人權廢死等議題上,美歐明顯分歧;在中東、北非、東亞、地中海乃至於對中國大陸和俄羅斯等政策上,美歐也不同調。尤其,2012年到2016年間,美歐領袖傾全力打造一個「跨大西洋貿易及投資夥伴協議」(TTIP),卻從頭到尾無法獲得歐洲人民的支持,最後在特朗普(Donald Trump)上台後戛然而止。英國脱歐後,使得美國與歐盟中少了一個最合適的調和者。歐盟和中國大陸在拜登(Joe Biden)就職前夕宣布「全面投資協議」(CAI)完成談判,就是一個警訊。

第三,不論是美國還是歐洲,都面臨傳統政黨削弱,極端勢力、民粹領袖興起的威脅,不論是仇富的極左派,還是高舉反移民的極右派,都對外敵視全球化,對內批判憲政體制。極右派領袖先後在波蘭、匈牙利、英國,乃至於美國攫取政權,民粹色彩鮮明的意大利五星運動也掌握國家機器,紛紛遂行以仇恨和恐懼為核心的民粹和國族主義政策,以鄰為壑。特朗普支持者甚至衝入國會殿堂,佔領議事廳,在在顯示歐美民主政治的脆弱和失能,大大削弱了全球民主化的動能。

2020年爆發於美國的黑人命也是命運動,造成美國國內甚至全球性的社會震動。(AP)

第四,全球化確實刺激了全球的經濟成長和貿易擴充,卻產生了兩個不均衡。第一個是國際的不均衡。也就是,在全球化浪潮下,有的國家受益多,有的國家受益少、甚至受害,於是有1980年的拉丁美洲債務危機,1990年代的亞洲金融危機,以及2010年的南歐債務危機。這些受害的國家破產,只能仰賴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紓困,卻為了迎合紓困而被迫採取不利本身經濟發展的緊縮政策,導致人民更痛苦。第二個是各國國內的不平衡。全球化的結果是經濟走向金融化,實體經濟報酬成長愈來愈不及資產投資的收入,薪資增幅永遠追不上資產價格。於是,國內貧富差距越來越大,形成國內騷動和民粹主義的温床。

結果,美國人和歐洲人對美國霸權、美歐團結乃至全球化、民主化和自由化的信心動搖了。美國人對於國際組織和國際法律的態度也丕變,從原來的倡議者和支持者,變成了懷疑者,甚至攻擊者,直接撼動了現有的全球治理體系。

區域建構成為新動力

在這樣的情況下,現在的國際政經秩序還能夠維持嗎?我的判斷是,會,但內涵會改變。首先,現有的全球治理體系早已經無法處理全球化所產生的結果。也就是全球化的速度和廣度,遠遠高於全球治理體系的能力。要解決這個問題,只有兩種途徑。一個,是藉由區域組織和區域建構,去彌補全球治理體系的不足。另一個,是大量引入非政府組織的能力,支撐全球治理體系。

因此,區域化和跨區域合作將成為新一波全球化的動力,也是今後世界經濟成長的新引擎。亞太國家簽署的「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議」(CPTPP),「區域全面經濟夥伴協議」(RCEP),俄羅斯主導的「歐亞經濟聯盟」(EAEU),歐盟與中國大陸達成的「全面投資協議」,以及歐亞經濟聯盟與中國大陸簽署的合作協議,就是看清楚以全球為範疇的全球化已到強弩之末,因此加速區域和跨區域建構。

2020年11月15日,大陸國務院總理李克強出席第四次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協定(RCEP)領導人會議。東盟十國以及韓國、日本、澳洲、新西蘭等國家領導人與會。會議以視訊形式舉行。(新華社)

當大家各自努力區域建構時,美歐分歧會加大。儘管美國的綜合國力仍然無可撼動,但美歐在各項議題和各個區域的對策,將越來越難協調一致。主要的原因是:當雙方不再擁有共同的全球大戰略而專注區域建構時,美歐地緣政治的差異就會被放大,價值和利益都越來越難協調。

但是,以區域化為主軸的全球化,將有助區域和平的建構。因為,原有的全球化,以世界為範疇,不分親疏遠近,因此不特別重視鄰國關係;區域化則以鄰邦為首要,聚焦鄰國關係和周邊事務,因此必須優先做好睦鄰工作,進而打造一個穩定的區域和平。而一個穩定的區域和平,將有助降低區域內各國的民粹政治和國族主義。因為,不論是民粹政治還是國族主義,都是透過恐懼和仇恨攫取支持,而操作恐懼和仇恨的最廉價方式,就是醜化、妖魔化然後仇視鄰國。

因此,以區域建構為核心的新全球化是否成功,直接左右各區域的和平,以及區域內國家的民主發展,將是後特朗普時代全球政經走向最關鍵的發展。

(本文作者系台灣大學政治學系莫內講座教授、歐洲科學暨藝術學院院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