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羅斯政治危機向世界拋出的詰問
近來白羅斯的政治局面,令人無法不關注。
在剛過去的周末,人口僅200萬人的白羅斯首都明斯克,至少有數萬人走上街頭,要求總統盧卡申科(Alexander Lukashenko)下台,部分當地媒體甚至表示示威群眾多達20萬人。示威者質疑8月9日的白羅斯大選結果(連續執政26年的盧卡申科以80.10%的結果第六次連任,投票率84.17%),要求過去一周被拘禁的示威人士被釋放,過往車輛長鳴喇叭,人群中時而出現的紅白旗 ,令所有人意識到這是一場甚於2010年反政府示威的政治危機。
面對這種局面,盧卡申科一面保持着慣有的強人作風。周日在明斯克與萬人左右的支持者發表演講時,否認選票造假,稱反對者是受外國支持的「老鼠」,指責北約在國境之西屯兵演習,並呼籲國民保護國家統一和安全,表明不會應波蘭、立陶宛等鄰國的要求重新舉行大選,表示這樣會「令國家走向滅亡」。
另一面,他也在周末和俄羅斯總統普京(Vladimir Putin)兩度通話。克林姆林宮隨後發表聲明,普京意識到白羅斯面臨的「外部壓力」,俄羅斯願意根據《集體安全條約組織》 (Collective Security Treaty Organization,CSTO)框架內,在必要時提供援助。
註:1992年,俄羅斯、亞美尼亞、哈薩克、吉爾吉斯、塔吉克和烏茲別克共同簽署「集體安全條約」(也稱為「塔什干條約」)。阿塞拜疆、白羅斯和格魯吉亞於翌年加入,條約於1994年生效。1999年,除阿塞拜疆、格魯吉亞和烏茲別克以外的6國同意續簽5年。2002年,該6國建立CSTO,作為類同於北約的軍事聯盟。烏茲別克於2006年重新加入CSTO,但於2012年退出。
據白羅斯官媒Belta報道,盧卡申科亦向國防部長表示,「(與普京)談及有關軍事元素時,由於我們國家已與俄羅斯達成CSTO協議,目前情況便是涉及有關協議之下」。
危機程度遠甚於10年前
這一切都是其來有自的,8月9日大選結果公佈以來,警方與抗議者多次爆發激烈衝突,政府拘禁近七千人,過程中還有兩人死亡。而在過去一周內,逐步顯露出的信息,顯示被拘者遭到暴力對待乃至虐待。因此自上周四(8月13日)開始,明斯克(及全國各市)的示威者再度聚集,終成為今日的規模。
這是切實的政治危機。相較之下,2011年、2010年乃至更早的示威,雖然也是幾乎相同的大選相關戲碼,但彼時人數大約僅在一兩萬人,以反對者為主,而今縱使有所謂「外國因素」,卻也代表了明斯克和白羅斯人對本國政治現況的不滿。
很明顯,白羅斯的政治危機反映出國家正經歷嚴峻的問題。可是,問題是什麼呢?放眼望去,專政26年、被稱作「歐洲最後獨裁者」的盧卡申科無疑是眾矢之的。至少大多數人目前是這樣判斷的。
不過,政治與經濟一直相輔相成。為了了解白羅斯當下的危機,不妨看下其近來的經濟狀況。
遭遇低估的「模範生」
1991年白羅斯獨立後,當政的舒什克維奇(Stanislav Shushkevich)政府效法「休克療法」,在該國進行疾風暴雨般的私有化、自由化、西方化改革,導致經濟全面崩潰,政治和社會生活空前動盪。1994年盧卡申科上台後,立即停止大規模私有化,在穩定經濟局面的同時,主張實行循序漸進、以社會為主、由國家控制的市場經濟改革,目標是建立市場社會主義。
1996年,白羅斯與俄羅斯結成聯盟國家。在國內政局持續穩定和俄羅斯充分的能源原材料保障下,白羅斯發揮自身加工業優勢,經濟開始走上正軌。1996-2008年,白羅斯GDP連續12年年均增長8%以上,通貨膨脹率從1991年的103.9%降到2008年的13.5%,居民生活得到很大改善,各方面皆已恢復到蘇聯解體前水平,且財政收支平衡,赤字佔GDP的比重一直維持在2%以下。到了2013年,全國更是有大量家庭脫貧,收入最低的40%家庭實現了最快的增長,經濟增長得到較好的分配,資源在國企、社會和私企間得到較好的循環。
目前白羅斯經濟結構以工業為主,23%的就業人口從事工業,工業產值佔國內生產總值(GDP)的25%,其中又幾乎皆由加工工業組成,主要包括食品、石油產品、機器製造、化工等。同時,白羅斯對外貿依存度極高,進出口總額佔國內GDP的120%,而本身能源資源缺乏的白羅斯,近1/3的經濟體量和近半的出口體量又與能源生產相關,80%以上的能源原材料皆由俄羅斯進口。因此,白羅斯高度依賴外部市場和俄羅斯經濟狀況。
也正因如此,在過去十餘年內,不僅2008年金融危機對白羅斯打擊嚴重,2014年以來俄羅斯受制裁,也對白羅斯經濟造成巨大影響。實體經濟、對外貿易、固定基本投資、零售貿易均有不同程度下滑。
隨着世界經濟和俄羅斯經濟逐步復甦,白羅斯自2017年起有所恢復,當年GDP增速達到2.4%,工業、農業都實現積極的增長,通貨膨脹也從2016年12月的10.6%降至2017年12月的4.6%。然而其經濟結構落後、投資不足、債務過高等因素,居民實際可支配收入近年來一直維持在不到2%的疲弱低位。
疫情之前,國際油價未來兩三年內的不確定性、俄羅斯經濟的有限增長及白羅斯經濟固有的頑疾,便已導致各界判定其經濟很難回到高速增長時代。而今新冠病毒肺炎疫情(COVID-19)的爆發,更是雪上加霜。
因此,白羅斯政治危機的背後,至少有着並行的經濟危機。「獨裁專制」和「選舉舞弊」的問題或許可以通過示威解決,這些根深蒂固的問題又該如何解決?
白羅斯的危機並非白羅斯所獨有?
白羅斯的問題是值得深思的。當下不僅是白羅斯,玻利維亞目前因押後大選而爆發示威的情況,委內瑞拉懸而未決的「雙政府」問題,泰國年輕示威者對王權的挑戰,各地的人們都在宣誓着對政治的不滿。
這些事是否相通?是否說明了這些「民主改革不成熟的國家」沒能經歷民心的考驗?
與此同時,假設問題的根源在於「獨裁」和「不民主」,那麼「民主改革成熟」的美國,為什麼也一再爆發示威?如果說美國的問題在於「族裔」,那麼同樣各族裔混居的加拿大、巴西、印度、印尼,為何沒有出現類同於美國的示威?這些國家做對了什麼,致使其沒經歷美國的「族裔問題」?民主改革同樣成熟的法國呢?為什麼也在爆發示威?這些國家之間之間的政治危機,究竟有沒有可比性?
再換個角度,為什麼日本、新加坡這些一黨執政已久的國家就沒有這麼多的示威和抗議?這當中又有沒有可比性?
中國呢?作為一黨專政的「典範」,中國如今有大量維權的示威,卻並沒有甚麽反政府政治示威。這究竟是因為社會不自由、人們出於恐懼而不能示威?還是因為人們不認為有示威的必要?這與白羅斯、玻利維亞、法國、美國、日本、新加坡的例子,又有沒有互通的原因?
回望百年前,當年也是各國普遍爆發示威的局面。當年,示威的人們放眼望向自己所處的時代,認為時代的問題是「資本主義壞了,要靠共產主義圖變」。該結論正確與否,人們過了百年都還沒找到答案。
今天,各國示威的人們同樣放眼望向自己所處的時代,認為時代的問題是「不夠民主、不夠有代表性」。但民主和代表性之餘呢?有沒有其他促因?是政制問題嗎?是治理問題嗎?是經濟問題嗎?是民心躁動的問題嗎?環比之下,白羅斯的問題究竟是什麼?孔子曰「見不賢而內自省」,從白羅斯的例子中,我們又該總結出怎樣的經驗?或者說,除了現有的答案,還有沒有其他的思考角度?
以上所拋出的這些問題,都不是這篇文章乃至執筆者所能作答。之所以贅述,不過是為了拋出問題,激起有識者的思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