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肺炎】被凍結的返鄉路:中國留學生何以滯外難歸
截至6月30日,新冠疫情已造成全球1,026萬人確診,50.4萬人死亡。在這場疫戰中,人人皆可為前線戰士,也皆有機會淪為敵軍掩體,畢竟病毒倚仗人體而生,也依靠人群流動而蔓延。
位處草木皆兵的戰局,調控流動便是最直觀的防疫戰術。然而全球如今高度共構,流動已非簡單的人類行為,而是社會與經濟運作的基本語法。當我們忍痛按下暫停鍵,被斬斷的不僅是日常秩序,更有那跨越邊界的全球遷徙門路。在此氛圍下,各類群體先後經歷了封禁的苦澀,現在則輪到了海外留學生。
引發爭議的「五個一」
早在3月29日,中國民航局便推出「五個一」限飛政策,即「一家航空公司一個國家保留一條航線,一周一航班」,以阻卻境外疫情輸入,許多海外中國留學生因而被迫滯留異地。在疫況不穩的3、4月,此令尚不足以構成爭議,但到了逼近畢業季的5月,氣氛便躁動起來。
5月19日,《21世紀經濟報道》獨家披露:民航局的「五個一」政策擬將持續至10月,結果留學生們紛紛發出怒吼,表示自己的學生簽證即將到期,也需回國求職;5月26日兩會期間,全國政協委員倪閩景提出建議,表示可允許因疫情回國而終止學業的留學生,免試就讀高職高專、參加本科高校插班生考試、按國際通用規則認可國外學分,繼續自己的學業。此言一出,不僅隨即登上微博熱搜,也令滯外留學生的怒火燒得更加劇烈。
自5月20日起,中國民航局的官方微博便有大量不滿留言湧入,內容不外乎是要求有關當局調整「五個一」政策,畢竟在142萬滯外留學生中,成功歸國的尚不足十分之一。在國際運力下跌到2%的今日,回鄉只剩三條途徑,一是申請大使館包機,二是自組包機,三是遵守「五個一」政策,自購機票。
但能搭上使館包機者,人稱天選之人。首先,留學生們得自行關注使館動向,並及時填寫使館的調查問卷,上傳相關文件與證明,等候進一步通知。即便是簽證即將到期者,也未必能入選,且每人只有一次進入候選名單的機會,倘若因被安排到昂貴商務艙而放棄,則這條路將徹底封死。
而自組包機所費不貲,以美國紐約為例,使館包機的經濟艙價格大約5,300美元,自組包機則要2.8萬美元以上,還需申請民航局批條,手續繁瑣。故多數學生都會選擇第三條路:自購機票。
然而在「五個一」政策下,機票不僅一票難求,價格更是平日的好幾倍,且還發生不少黃牛詐欺事件,許多海外學子因此平白折損銀兩。國外疫情又不如中國受控,海外留學生因而暴露在感染的高風險中,尤其是在美留學生,美國如今有263.8萬例確診、12.8萬例死亡,兩大資料皆高居世界第一,嚴重程度已可與戰亂撤僑相比擬。
6月4日,中國回應美國的「中美暫時斷航」政策,宣布自 6 月 8 日起,所有未列入「國際航班信息發布 (第 5 期)的外國航空公司,可選擇 1 個具備接應能力的城市,每周營運 1 班國際客運航線航班,並加入獎勵與熔斷機制,形同放寬「五個一」政策。
如今法航、新西蘭航空、新加坡航空、達美航空、漢莎航空、美聯航等紛紛發佈復航中國的航班計劃,中美航線現為美方每周4班、中方每周4班的態勢,美方由達美航空與美聯航共同執飛,中方這則由國航、東航、南航和廈航執飛。但票價依舊高昂,留學生搶票仍要費盡千辛萬苦,黃牛依然猖獗。
而在天價機票外,國內排山倒海的輿論壓力,也令不少留學生在心理意義上,成了歸國無門的疫情難民。
割裂的祖國自信
綜觀當前網絡風向,在群情激憤的留學生對面,聚集了一股勢力強勁的反擊陣營,裏面有從防疫角度抨擊留學生「千里投毒」的,也有從集體主義角度責難其「不能共渡時艱」、「巨嬰」的,更有出於分配不平等的剝奪感,譴責其「能出國還不是仗着家裏有錢」、「高考沒考好就到國外買學歷」的。而其中有一元素,在雙方陣營間皆有一定市場,那便是「祖國自信」。
對某些批評者而言,留學生們負笈他鄉的行為本身,便是對中國的鄙視與不忠。在他們眼中,這些「崇洋媚外」者平日三句不離自由民主、人權萬歲,既長他人志氣、又滅祖國威風。如今國外疫情失控,才想起自己是中國人,不惜傳染疫情也要歸鄉,天下自然沒有這麼便宜的事。
但對某部分留學生而言,自己向來在新疆、西藏、台灣、反修例等相關議題上為祖國站隊,尤其在2019年香港反修例時,許多留學生皆走上街頭,與聲援香港示威的海外遊行展開對峙。如今卻在國內的漫天罵聲下,被打為「叛國同路人」,心中除了錯愕,自也少不了憤怒與委屈。
此外在中國疫情最烈時,有不少留學生發起海外物資籌措,遠寄回國;當病毒開始蔓延世界,他們恪守使館叮囑,即便身處嚴重疫區也不回國,為的就是避免中國疫情再現。如今畢業季到了,卻被國家一紙禁令阻擋,自有不少人因此寒心。
再對照中國電影《戰狼》系列,吳京曾熱血沸騰地說:「請記住,在你身後有一個強大的祖國!」、「雖然中國護照不能保證你去更多國家;但是,無論你身處何地、遭遇何種危險,它都能帶你安全回家」。如今言猶再耳,現實卻殘酷堪比電影,許多怒火中燒的留學生因而湧入吳京微博,質問「戰狼,怎麼不把同胞帶回來?」
在崎嶇歸鄉路上,「祖國自信」意外成為罵戰雙方的共同關鍵詞,只是對批評留學生一方而言,在中國疫況反轉後,這股情緒便被不斷強化,他們心中早有西方情結,如今終因留學生歸國議題而再次炸裂;對留學生群體來說,心中的祖國自信人各不同,卻有相當高比例的海外學子因此事而共同幻滅。
排他與虛偽的全球化
而上述對國家的角色想象焦慮,其實廣泛體現在此次疫情下的撤僑活動中。
全球化的語彙已遍行世界多年,隨着人類因生活、工作而大規模遷徙,國族身份的話語逐漸讓位於「地球村」等去邊界概念,個人與國家的紐帶也漸次隱身,唯有在阻卻「有害移民」時,那浮現的排他邊界才會以幽微聲音,低吟出全球化的虛偽與精神分裂。如今,疫情終讓這段淺斟低唱成了尖鋭高音。
病毒無法辨識國界,也無意判別國籍差異,換句話說,國民與非國民的感染機率其實所去無幾,但仍有許多國家在邊界封閉之際,以撤僑的方式開放國民回國,國家的牧養任務因而自歷史中湧現。但牧羊人對羔羊,向來不只有養育義務,也包含了獻祭之權。國家儘管擔負起保護責任,卻往往在對待僑民上態度矛盾。
在當今國際關係中,海外僑民已茁壯為一國主權外的重要行為者,其外匯與政治影響力往往在一定程度上受祖國依賴。但在疫情衝擊下,僑民的雙重脆弱性顯露無遺:在僑居國,其往往被指控為病毒傳播者;在祖國,政府與同胞又對其回返心存疑慮,於是出現了所謂「感激與負義」並存的論調,撕裂了團結的共同體情緒。
以黎巴嫩、埃塞俄比亞與亞美尼亞為例,其公開呼籲海外僑民繼續為抗擊新冠病毒提供財力支持,但那句沒能說出口的潛台詞實為:「錢到就好,人不必回來,免得加重國家負擔」;反觀羅馬尼亞便相對老實,直接「悲痛但真摯地」要求僑民不要回國,以免加劇國內疫情;印度則更當機立斷,在新冠之初便直接暫停所謂「海外印度人」的入境免簽特權。
此情此景,在金融界有過似曾相識的一幕:銀行出於申請人信用紀錄不良、公司赤字之故,拒絕核發相應貸款。如今的留學生雖與貸款申請人性質不同,卻因身處異域而懷璧其罪,進而遭逢類似待遇:政府判別其健康赤字的風險極高,某些國人除有前述顧慮外,也長年對其抱有道德上的赤字焦慮。即便留學生的出身、成績、意識形態與健康狀況皆非鐵板一塊,但在當前的肅殺氣氛下,仍被一併貼上留校察看的標籤。
疫情爆發後,全球化受到一定程度的扼殺,取而代之的是國家管控的再臨。隨着疫況逐漸失控,原本的例外狀態逐漸成了生活常態,國家如今極力維繫的流動安全化,向來是建立在經濟成本與拋棄部份人民的基礎上。過往人們未能覺察,如今自也難以長期忍耐。如何精細調控禁令,疏導民怨,將是全球政府在防疫之外的新難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