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家有話說】縱論中美(上):鷹派全面佔據白宮 北京怎麼辦

撰文:鄭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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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2018年以來,中美兩國之間的摩擦與衝突呈現不斷上升的趨勢,雙方圍繞貿易戰兩次大規模加徵關稅,相關的談判更是陷入反復拉鋸。在美國國內對華強硬的聲音逐漸變強、中美之間的摩擦有從貿易溢出到其他領域的陰雲下,美國副總統彭斯(Mike Pence)10月初在哈德遜智庫(Hudson Institute)發表演講,歷數美國在歷史上如何「有恩」於中國,而今天中國「恩將仇報」,以嚴厲措辭指責中國,且在貿易戰之外有將矛頭對準台灣與南海之意。這篇被西方媒體稱為是「新冷戰」的演講,儼然代表了白宮的對華戰略宣誓,將中美之間的對立推向高潮。目前習近平與特朗普基本確認將在11月底的G20峰會上見面,但元首會晤的成果似乎並不能改變中美之間結構性的矛盾。當前的中美關係處在什麼樣的歷史階段?中美之間是否進入了全面對抗的狀態?如何客觀的認識中美關係的歷史?中國已經放棄「韜光養晦」的策略了嗎?針對中美關係中的種種熱點話題,《香港01》記者與復旦大學國際問題研究院院長、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展開對話。本文為對話上篇。

01:中美關係現在顯然出了一些問題,如果把中美關係放在更長的歷史周期裏,你覺得當下的中美關係處在什麼樣的狀態之中?

吳心伯:我覺得現在中美關係處在一個大的轉折期。如果從70年代初,兩國打開交往大門開始,中美大概經歷了三個轉捩點:

60年代末期70年代初是第一個轉折,中美之間結束冷戰,開始交往。第一次轉折的背景是美國因為越戰在亞洲陷入了困境,另一方面中國成為政治和軍事大國,而且是一個擁有核武器的大國,所以在鄧小平、基辛格(Henry Kissinger)等雙方人員的努力下,美國果斷調整對華政策,這是第一個轉捩點。

1975年12月,毛澤東主席會見美國總統福特、美國前國務卿亨利·基辛格。毛澤東笑著與基辛格握手。(視覺中國)

第二個轉折就是80年代末90年代初,冷戰結束,一直到蘇聯解體、美國成為單極,這就是在國際格局發生另外一個重大變化,應該講美國在對華關係中獲得了一種支配性的地位,包括設置中美關係的議程,謀求把中國融入美國主導的後冷戰時代的國際體系,這是第二個轉捩點。

第三個轉折按照就是我們現在所經歷的,這個轉折主要是中美兩個國家之間力量對比的變化帶來的。應該講,過去十年金融危機之後,中國的力量增長讓美國感覺難以招架,力量的相對優勢在下降,影響力在下降,雖然特朗普主張強調經濟,但是也可以講,美國真正失勢的根源是經濟,他也看到了這個問題。在戰略層面上,美國也越來越不自信,感覺中國在西太平洋、甚至在更遠的地方對美國的地緣政治優勢形成了挑戰,這就是中國崛起背景下的中美貿易的一個轉捩點。

所以總的來講,從尼克遜(Richard Nixon)打開中美關係大門以來,這是中國經歷的第三個轉捩點。這一次轉折跟前面兩次最大不同的地方,就是中國的崛起和中國實力上升,以及中美之間力量差距縮小。

01:面對這樣一個轉折,有很多人認為目前中美關係處在一個矛盾、衝突全面爆發的階段,你認同這樣的判斷嗎?

吳心伯: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是的,但是不是「衝突」全面爆發?我覺得可能用「摩擦」更好一點。貿易戰是一種衝突,但在外交和安全上還談不上非常嚴重的衝突,中國經歷過比現在更嚴峻的外交和安全局面。當下的衝突更多是經貿層面,當然也要看到經貿上的問題同時在引發外交和安全上的矛盾。

總體上來講,中美之間的矛盾積累應該從奧巴馬時期就開始了,奧巴馬的「亞太再平衡」是在地緣政治上向中國政府施壓,現在特朗普是在經濟上施壓,安全和外交關係也受到影響。但是不能講中美已經進入一個全面衝突的階段,可以說中美關係出現了全面緊張、局部衝突,比如貿易戰是實實在在的衝突,但緊張與衝突是不一樣的。

美國前總統奧巴馬任期內提出「亞太再平衡」戰略,圖為2016年11月20日,奧巴馬在秘魯APEC峰會最後一天召開記者會。他當天表示若放棄推動跨太平洋夥伴關系協定(TPP),會降低美國在亞太地區的地位。

01:不過美國副總統彭斯前不久在哈德遜智庫的演講,似乎表明一種趨勢,就是美國要重新要打出「台灣牌」和「南海牌」,這是不是由緊張、摩擦向著衝突演變的一個危險信號?

吳心伯:這個講話很值得注意。在這之前,我們知道特朗普對華經貿政策是被鷹派所控制,比如說納瓦羅(Peter Navarro)和萊特希澤(Robert Lighthizer)。那麼現在彭斯副總統的講話讓人感覺到,特朗普在外交與安全政策上也被鷹派控制了。

這個鷹派是誰呢?恐怕就是博爾頓(John Bolton)代表的一批政治人物,因為在博爾頓進入白宮之前,美國外交和安全領域表現出與中國的矛盾並不突出,突出的是經貿問題,但是博爾頓進入白宮以後,可以明顯感覺到美國在外交與安全上對華調整的力度在加大。

所以這一次彭斯的講話,等於是在經濟、外交、安全方面全面的對華施壓,那可以講特朗普內部經濟問題上的鷹派和安全上的鷹派現在已經聯手了,所以在這個意義上中國需要警惕,接下來美國肯定會有一些動作。南海問題,博爾頓已經表態了,而台灣問題美國肯定要採取動作,博爾頓是非常親台的。對中國來講,未來要做好中美關係出現嚴峻局面的準備。

博爾頓是「激進鷹派」代表人物,他奉行單邊主義和強硬外交政策。(路透社)

01:這可能也是為什麼很多美國媒體都把彭斯的演講形容為「新冷戰」。中國主流學界此前認為中美關係是以競合關係為主,未來中美關係會走向全面對抗的關係嗎?

吳心伯:是不是走向全面對抗還要看事態的發展,那麼這裏面有幾個東西值得關注:

第一個就是剛剛講的,美國在經貿問題上已經對中國亮劍,在技術等其他方面也在收緊。但對外交和安全上,美國現在信號是釋放出來了,但是到底會走多遠,還要再觀察。這也跟中美之間的互動有關係,外交也好、安全也好,也取決於中國怎麼樣做出反應,美國走一步中國怎麼回應,然後美國怎麼樣來評估它與中國對抗的代價和風險,所以這也含著一個互動的過程。

第二,要看特朗普本人,特朗普在對華過程中到底想要什麼東西,這一點很重要。如果他是想要經貿上的東西,在安全和外交上跟中國對抗,那只會讓局面更糟,而不是有助於在經濟上得到好處。所以,目前對特朗普來講,他可能想的是在外交和安全上向中國施壓一下,有助於讓中國在經濟上做出讓步。但是這也可能造成相反的效果,在外交與安全上採取的動作讓中方感覺到經貿問題不僅僅是經貿問題,而是與外交和安全戰略聯繫在一起,所以也可能中方的表達會變的更加強硬,從經濟上更難以作出讓步。

特朗普對待中國的態度亦是解決中美關係的關鍵之一。圖為2017年12月,特朗普在中國人民大會堂發表講話。(路透社)

其次,從外交和安全上講,美國也有有求於中國的地方,比如說朝核問題。彭佩奧前不久為什麼到北京來?因為接下來,朝核問題可能進入一個實質性的階段了,美國方面要準備特朗普與金正恩的第二次會晤,在會晤上敲定接下來的一個路線圖。上次新加坡「特金會」會晤之後,過去了幾個月,也一直敲定不了路線圖,這次是爭取能敲定這個路線圖,那麼愈是到這個時候中國的作用越重要,包括路線圖敲定實施的過程,沒有中國積極的參與,這個進程要想取得突破是很困難的。接下來還有伊朗的問題,美國要開始對跟伊朗交易的國家進行制裁,中國買不買這個帳?

所以在外交安全上來看,美國到底想得到什麼?而在外交安全上面,中國也有自己的牌,並不是美國想如何便如何,想對抗就對抗,還要取決於中國怎麼反應,怎麼博弈。

所以我覺得中美關係走向全面對抗的風險是在升高,但會否成為現實倒也不一定,因為中美關係不完全取決於美方的意願

01:的確,在經貿和外交安全兩方面,都有很多值得討論的問題。首先說經貿方面,一開始特朗普揚言要在貿易問題上對中國採取措施的時候,外界一般的判斷都認為特朗普想從中國身上得到利益、好處。但是隨著談判的逐漸深入,不久前中方曾有一個表態,如果美方沒有誠意的話,這個談判需要先暫停下來。直到一個多月後,才有了最近習近平與特朗普通電話。這樣的過程是不是也意味著,中方也看到特朗普想要的東西並不僅僅止於經貿方面的利益?

吳心伯:對,從我們目前的瞭解來看,特朗普要的實際上包括三個方面:第一個,當然是貿易的問題;第二個,涉及到中國產業政策,包括國有企業、經濟體制這一類結構性的問題;第三個,當然就是中國製造2025。

8月底,商務部王受文副部長到美國磋商,美方提出了一個新的清單,大概有幾十條,我覺得可能對這些清單來講,中方的態度就是,有些是中國談判可以解決的,比如說貿易不均衡,本來前面5、6月份的談判就已經達成了一些協議。第二種就是有些東西可能是現在比較困難,但是通過努力創造條件最後有可能出現來推動解決。第三種就是中方堅決不能答應的。大概是分這三類。

美國總統特朗普於昨(1日)致電國家主席習近平,並稱兩人有一個很好的交談,向外界釋放「中美緩和」信號。(美聯社)

01:接着說外交和安全方面。剛才你說到,一方面要看美國會打什麼牌,另外一方面也要看中國做出什麼樣的反應,而最近輿論對於中國的反應討論的比較多,比如在南海海面,幾次爆出中美軍艦極限靠近,中國軍艦迫使美國軍艦轉向的事件。很多以西方媒體為主導的輿論聲音都在批評中國反應過度,你怎麼看這種批評?

吳心伯:我覺得中國的反應取決於對美國行動性質的判斷。過去美國軍艦也來(南海),如果它是來刷一下存在感,那麼可能中方的反應當然溫和一點,比如說警告一下,監視一下,跟蹤一下。

但是如果中方覺得美國軍艦這次來可能就是挑釁和施壓的成分比較大一些,那中國可能反應就更強烈一些。這幾個月可以看到,美國內部對華強硬的聲音在上升,在這種情況下,美國軍艦如果來就不是簡單的刷存在感,而是有更強的挑釁和施壓的成分,這種情況下中國的反應肯定就會更強烈一些。

前兩天博爾頓又在南海問題上講話,這個講話就是一個信號,接下來美國在南海會有更加劇烈的動作,可以想像在這種背景下中方的反應肯定是同等的要升級,要加大反應力度。同時也意味着,如果中美在南海的對抗升級,擦槍走火都是難以避免的。

美國有線新聞網絡(CNN)報道,美軍計劃11月在太平洋、特別是靠近中國的南海及台海等地區,展開一連串的軍事演習及行動。(視覺中國)

01:被輿論熱議的另一個話題,是彭斯演講的前半部分,他在論述美國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發揮了什麼樣作用的時候,整個傾向似乎是把美國塑造成了中國的「救星」,似乎中國今天一切的成就都主要是因美國的參與而得意實現的。在你看來,應該怎麼樣認識美國在中國近現代史上所發揮的作用?

吳心伯:美國在中國近現代史上的作用,要從兩個時代來看。

從近代來看,鴉片戰爭以後,西方列強來侵略中國,美國也是有份的,美國至少從第二次鴉片戰爭的時候就介入了,當時在天津大沽口,美國就是幫助英國軍隊的,當時美英還有點「血濃於水」的意思。實際上美國也是十九世紀參與對華侵略的列強之一,只不過相對而言,美國不像英國、法國,甚至後來的日本那樣,沖到最前面,但是它也是跟著一起分到一杯羹,包括八國聯軍打進北京,美國也是有份的。

從現代來看,1919年以後,隨着二戰逐漸開始,一方面,抗戰中間中美成為盟國,共同反法西斯,應該講美國對太平洋戰爭的勝利做出了重大貢獻,這是正面的。但另外一方面美國也利用抗戰勝利以後的局面,跟當時的國民黨政權簽訂了很多不平等條約,把中國也置入它的保護國裏,從中國獲得了很多的特權,包括支援蔣介石打內戰,只是最後不得不從中國撤走,然後又經歷了跟新中國的幾十年對抗。

2018年8月23日,美國路易斯安那州新奧爾良,美國副總統彭斯造訪國家二戰博物館並與二戰時的美國士兵見面。(視覺中國)

所以美國留下的記錄,應該講是在19世紀就是侵略中國的列強之一,到了20世紀,抗戰期間是一個亮點,抗戰以後他實際上已經把中國當成它的一個保護國,獲取很多的特權,只不過新中國成立之初美國失去了在中國的特殊地位,它認為是失去了中國。

彭斯演講中說的這那些話,顯然是一種選擇性敘述,是自我表白的敘述,就是盡講自己有恩於中國的地方,或者有的地方乾脆歪曲事實,本來不是這麼一回事。他並沒有提供對於中美關係一個客觀、平衡的敘述,這種典型的選擇性敘述是為他後面的話打基礎、做鋪墊的,就是「這麼長時間有恩於你,對你這麼好,你現在如此的對不起我」,是為他講話的後半部分服務的。

01:由此形成了他整篇講話的邏輯基礎。

吳心伯:對。

01:很多人批評彭斯這篇講話,認為他採取了一種「上帝視角」,這似乎也很符合美國一直以來「我們是上帝的選民」這樣一種心態,這種心態在中美關係中或多或少一直在產生某種影響。

吳心伯:我覺得應該講在冷戰結束之前,上世紀70年代和80年代,美國這種的心態不是很突出,因為那時候確實有個中美蘇大三角,美國需要中國一起來牽制蘇聯這樣一個因素,所以美國的優越感並不那麼突出。當然,它內心還是有的,但是畢竟在戰略上需要中國。

可冷戰結束以後就不一樣了,他成為唯一的超級大國,然後還建立一個單極世界一直到現在,認為這個世界就是美國主導的一個世界,對中國是鼓勵、引導、誘導你來加入我這個體系,他來獲取其他的好處。

所以我覺得美國對華的這個心態,主要是在冷戰時期結束後開始膨脹了。到了2008年以後又開始感覺破滅了:第一,感覺中國經濟起來了,第二也慢慢感覺到中國在外交上越來越活躍,積極進取,然後它覺得中國很讓我失望,沒有按照我的要求和期待去做。

2018年11月10日,首屆進口博覽會在上海成功舉辦。中國經濟快速發展、外交上愈來愈活躍,積極進取,令美國感到憂慮。(視覺中國)

01:但也有人認為,中國改革開放的歷史,客觀的說中國在發展經濟的道路上也確實得到了很多幫助,比如香港和新加坡等華人眾多的東南亞國家,也包括日本、美國,至少當年在資本輸入這方面對中國經濟起到了相當大的作用。應該採取什麼樣的視角來看待這段歷史?

吳心伯:改革開放以後,中國把國門打開,應該講西方國家也是很希望來進入中國這麼龐大的市場,所以一方面它們對中國開放本國市場,另一方面通過資金和技術等各種方式來進入中國的市場,從經濟的角度講這是雙贏。

所以我不相信當時美國也好,歐洲也好,日本也好,是抱著一種「利他」的心態來進入中國市場,business is business(生意便是生意),儘管當時可能覺得在戰略上中國有牽制蘇聯的作用,但實際上從經濟關係本身,它還是進入一個經濟的邏輯,覺得中國的市場對他們很重要,所以他們願意進入中國市場。

對中國來講,在這個過程中,中國市場獲得了西方的投資,獲得了西方的技術,這個對中國的發展是有利的,所以我覺得最好的說法是雙贏,你很難講是哪方對哪方的恩惠,資本是不講究這個東西的,他講究的就是利潤,如果賺不到錢,哪怕是盟友都不可能(進來),這一點應該看的很現實。

在這個過程中,比如說有時候美國從戰略和政治上出發,對中國的技術轉讓方面,有時候大方一點,有時候緊一些,這背後是有政治因素的,比如說今年美國為什麼一度停止對華為供應晶片,對中國的技術轉讓也越來越嚴格,這背後就有政治和安全的因素在考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