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心伯:這三十年,我看到了三個不同的美國|專家有話說

撰文:外部來稿(國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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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美國研究來說,特朗普(Donald Trump,又譯川普)回歸,說明「特朗普現象」不是一個暫時的現象,也不是一個插曲,而是一個會帶來重大變化的趨勢。

作者:復旦大學美國研究中心主任吳心伯

接下來的問題是,在未來四年甚至更長的時間裏,美國會發生哪些變化?這些變化會有多快、能走多遠?更重要的是,它會帶來怎樣的影響?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就不能夠僅僅拘泥於這次選舉就事論事,也不能只討論「特朗普現象」,我覺得需要在一個更大的時空背景裏思考這個問題。

2024年12月12日,美國候任總統特朗普(Donald Trump)當選《時代》雜誌年度人物,預定前赴紐約證券交易所(NYSE)敲響開盤鐘,交易所大樓外展示雜誌封面。(Reuters)

這三十年,我看到了三個不同的美國

美國研究,其實是區域國別研究,這種研究的知識來源一方面是書本,更重要的是實踐。對研究對象國和這一地區的長期觀察、跟蹤、思考和研究所積累的實踐經驗,能夠彌補書面知識的不足。

其實從我們目前對美國的研究來看,書本知識已經暴露出了它的局限性。現有的分析邏輯和研究範式,已經不足以來解釋美國正在發生的變化。

我經常跟學生開玩笑,今年對美國研究來講有兩個重要的事件:一個是美國大選,特朗普要競選連任;第二個事件是,今年是我第一次訪美三十周年(開玩笑的)。

我還清楚地記得,1994年1月份,當時是我第一次去美國,待了一年。從那開始到現在三十年的時間裏,除了疫情中的兩年沒去之外,我基本上年年都去美國,中間還曾長期在美國工作和生活。

所以,我結合這三十年的對美研究,特別是在美國的實踐、觀察和了解,來看這個國家的變化。因為三十年的時間是判斷、觀察一個國家走向比較合理的時間框架。

我覺得,這三十年,我看到了三個不同的美國。

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看到的是一個自信、樂觀的美國。

2005年4月6日,美國前總統克林頓(Bill Clinton)、前總統老布殊(George H. W. Bush)和時任總統小布殊(George W. Bush)在梵蒂岡的合照。(Getty)

冷戰結束,美國一家獨大。克林頓(Bill Clinton)政府出台的第一份國家安全戰略報告,其中有兩個關鍵詞——「Engagement」(接觸)和「Enlargement」(擴大)——讓我印象非常深刻。

Engagement,就是指跟以前的對手,包括中國、俄羅斯都要接觸。

Enlargement,就是指要把美國的戰略觸角,從冷戰時期的西方陣營擴展到全世界。美國要推動全球化,要提供國際公共物品,打造美國治下的和平。

這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我看到的美國。記得千禧年到來之前,克林頓專門到三藩市發表了一個演講,題目叫《21世紀的美國與世界》,雄心勃勃。他說這個世界需要領導,而這個領導非美國莫屬。

變化來得很快,而且超出我們的預料。接下來,我看到了第二個美國:一個沮喪、挫折和憤怒的美國。

一切從九一一恐襲開始,兩場戰爭和一場危機(觀察者網註:阿富汗戰爭、伊拉克戰爭、2008年美國金融海嘯),讓整個美國的局面一下子改變了。

記得2007年前後,我當時在美國待了一年,跟很多美國人聊起時,他們都很憤怒,覺得美國好好的,怎麼搞成這樣子?正是這種不滿和憤怒,誕生了美國歷史上第一個黑人總統,奧巴馬(Barack Obama)就是在這種變革的背景下上台的。

圖為今年10月10日,美國前總統奧巴馬現身賓州匹茲堡市(Pittsburgh)為賀錦麗拉票。(Reuters)

現在回頭想,這個十年中,美國的兩場戰爭和一場危機不是不可避免的,更多的是一種戰略和政策上的失誤。如果換一個更有智慧的領導人,或者顧問團隊更聰明一些的話,其實可以避免一些失誤。

進入2010年代,也就是差不多過去十幾年的時間裏,我看到了第三個美國:一個撕裂和對立的美國。就是從奧巴馬開始一直到特朗普時期,那個我們熟悉的政治極化、社會分裂、觀念對立、充斥文化戰爭的美國。

這些問題比前面的問題更加棘手,因為它是結構性的,關係到人口結構的變化,關係到利益的衝突,還有觀念的對立。某種程度上,你會感覺這可能是美國在發展中不可避免會遇到的一些矛盾。它不是一個選擇問題,而是一個變化趨勢所帶來的挑戰。

特朗普,就是這種趨勢的產物。當然,他本身也加強了這種趨勢。

這就是我在感性上認識到的三個不同的美國。

美國未來變化的三個關健詞

那麼,美國發生這些變化的邏輯在哪裏?怎麼從邏輯上去解釋這些變化,然後預測未來的變化?

我覺得這要回到二戰之後,因為現在美國的國內政策和對外政策的形成,實際上是從二戰開始的。

國內是自由主義的上升,體現在治理方式上,從小羅斯福時期的新政開始,一直到上世紀六十年代的民權運動,帶來了多元種族文化與社會的開放、包容。在這個期間,自由主義一直是個趨勢,在奧巴馬時期達到了頂峰。

拜登被視為延續黨內精英克林頓、奧巴馬、希拉里、佩洛西等新自由主義路線,甫出選而處處維護商界利益。(Getty Images)

對外則是國際主義或者是世界主義的上升。美國要轉向多邊主義,轉向國際機制和規則,要打造同盟體系。這跟二戰前的美國是不一樣的。

這些變化有兩個重要前提:從內部來講,這些變化不能挑戰白人的主導地位。講不好聽的,就是白人至上。從外部來講,就是不能挑戰美國的優勢地位。

但恰恰是在過去十年,這兩大前提都受到了挑戰。

在內部,人口結構、價值觀和文化的變化,影響到了WASP(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傳統的主導地位。在外部,中國的崛起,以及俄羅斯的戰略復興讓美國的戰略主導地位受到了挑戰,所以它要開始戰略轉型。

內部的轉型就是回歸保守主義。外部的轉變我覺得包括兩個方面:一個是收縮,體現為保護主義和單邊主義;另一個是進攻,就是對挑戰國的遏制打壓,即遏制中國。

為什麼俄羅斯這樣跟美國對抗,包括在歐洲打這麼大規模的代理人戰爭,美國還一口咬定中國是其主要戰略競爭對手?因為中國是真正崛起的大國,俄羅斯不是。美國覺得中國從根本上挑戰了自己的優勢地位,而俄羅斯只是形成對美國的局部挑戰。

根據這樣的邏輯判斷,我們就知道,美國未來的變化有三個關健詞:第一個叫「回歸」,即內部回歸保守主義;第二個叫「收縮」,從國際多邊主義收縮,甚至從同盟體系收縮;第三個叫「霸權的護持」,就是打壓崛起國。

在黑人平權運動中地位舉足輕重的Selma March,該1965年的事件於2013年被翻拍成電影《馬丁路德金-夢想之路》卻未獲任何獎項,引來黑人團體不滿。(GettyImages)

那麼,美國要回到過去,究竟是要回到什麼樣的過去?如果從國內來看,有不同版本的美國。

我認為,上世紀六十年代以前是1.0版本的美國,就是WASP主導的基督教價值觀,缺乏種族和文化的多元。

從1960年代美國黑人爭取民權運動之後是2.0版本的美國,一定程度上接受種族和文化的多元,但還是維持WASP的主導地位。

到了奧巴馬時期,開始打造3.0版本的美國。這個3.0版本的美國具有顛覆性,包括現在我們熟悉的所有的所謂政治正確,這就挑戰了WASP的主導地位。

這次選舉里涉及到的性別問題、對美國歷史的修正主義觀點、揭露白人犯下的種種罪行並進行自我批判等等,就是3.0版本美國的表現。

從當下的變化看,一部份人認為,美國如果能回到1.0版本是最好的,但實際上我覺得不可能。因為從1960年代民權運動以後,已經走了這麼長的時間,有些變化已經出現結構性的固化,包括人口結構變化。所以,最終可能也就是回到2.0版本,即儘可能維持WASP的地位,適度接受種族和文化的多元。

從外部來看,也有三個版本的美國,美國的回歸要到一個怎樣的邊界?

1.0版本的美國是二戰前孤立主義的美國,即西半球美國。

2.0版本的美國是冷戰時期的美國,它打造了一個西方陣營,塑造了一套國際機制。這個時候的美國更多是一個西方的美國,把歐洲很多國家變成自己的盟友,在亞洲也有一些盟國。

3.0版本的美國,就是冷戰結束後,單極世界的全球美國。

如果要往回推,這個邊界在哪裏?我感覺現在的美國不僅僅是要回到2.0版本,因為2.0版本一定程度上還要考慮國際機制和規則,還有同盟體系。對特朗普來講,他很可能希望回到1.5版本,介於1.0和2.0之間,有選擇性地維護同盟體系,包括承擔領導責任;對國際機制和規則也是有選擇地來決定美國的立場,標準就是美國利益。

特朗普的三部曲

按照這個邏輯來分析,特朗普接下來會推動哪些變化?我覺得有三部曲:

第一部曲是對共和黨的特朗普化,這個基本上已經完成了。本來2020年大選以後,共和黨可以去特朗普化的,但是這四年沒有成功實現。這次特朗普歸來,共和黨完全團結在特朗普的周圍,建制派基本上被清洗掉了。

第二部曲,內政外交的特朗普主義。特朗普在第一任期內有很多事情沒有做完,在第二任期內,他會加快對美國內政外交的調整,即特朗普主義的全面鋪開。

第三部曲,就是打造特朗普體制。改革美國的治理體制,重塑聯邦政府的架構和運作模式,清洗深層政府。十分聳人聽聞的說法是,70%以上的聯邦僱員要被解僱掉。當然,這能不能做到還很難說,估計會有很多的司法訴訟和衝突,但很多聯邦僱員心裏已經有準備了。

2024年11月6日,美國佛羅里達州,圖為特朗普在西棕櫚灘上向支持者發表講話,他在當日宣布在2024年總統大選中獲勝。(Reuters)

這三部曲里,我覺得最重要的是第三部——打造特朗普體制。只有重塑體制,才能確保特朗普的政治遺產得以貫徹,確保他卸任以後,這套東西還能繼承下去。當然他們希望最好萬斯能接班,明顯看得出特朗普就是把萬斯作為接班人培養的。所以我們一定要關注特朗普體制的打造。

「新美國」帶來的風險

這樣雄心勃勃的變革、回歸、收縮和進攻,會帶來一系列的風險。

第一,內部調整的阻力,主要是自由主義和保守主義的對立。

民主黨掌控的藍州,已經開始考慮搞藍州聯盟了。因為美國是聯邦制,各個州有很大權限,所以對抗是不可避免的。未來會不會走到宣布獨立那一步,我覺得目前應該不會,但長遠很難講。由於內部的張力,紅州和藍州之間的分裂和對立會加快。

第二,外部收縮的阻力,這肯定會對同盟體系造成衝擊。特朗普當選,美國盟友從亞洲到歐洲都感到陣陣寒意。這也就是為什麼最近這段時間,美國的盟友都往中國跑,就是為了給自己留點後路。

還有對國際機制的衝擊。這在特朗普第一任期內已經發生了,第二任期內應該也會繼續「退群」,而且做得更徹底。

第三個就是霸權護持的風險,就是與中國的衝突。中美的衝突不一定是在指軍事上,也可能是在經濟、外交等各個層面。

基於這些分析,基本上可以預測,大選後的美國會更加分裂對抗、更加內向、在經濟上更加保護主義、在外交上更加單邊主義。美國的對華政策,會更加窮凶極惡。

中美關係的邏輯也變了

接下來看看中美關係的變化。這方面,我覺得也發生了重要的邏輯變化。

在特朗普第一任期之前,中美總的來講是合作時代,雙方關心的主要是如何在不斷擴大的合作中增加自身的收益。把蛋糕做大,然後多拿一點。同時管控分歧,以減少分歧對合作的衝擊。大家要克制,合作為上。

從特朗普第一任期開始,中美關係進入戰略競爭時代。中美關係的邏輯變成了如何在鬥爭中減少自己的損失,增加對方的損失。如何在戰略較量中,推進不得不開展的合作。因為還有一些東西要對方去幫你,比如說美國芬太尼問題等等。還有如何避免發生重大衝突,包括軍事上的衝突。拜登(Joe Biden)也好,特朗普也好,我相信他們都不希望跟中國發生軍事衝突。

美國總統拜登於2024年11月16日在秘魯利馬舉行的APEC峰會期間會見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Reuters)

根據這個邏輯來分析,可以有三個判斷:

第一,特朗普第二任期內的中美關係既不穩定,也不可預測。我們可以預測的是,兩國的聯繫和交往會大幅減少,包括經貿關係、社會層面的聯繫和人文交流,包括政府之間目前差不多二十個左右的對華機制。而且中美關係會進一步探底,危機和衝突的風險也會上升,甚至會大大上升。

第二,中美戰略博弈會更加激烈和結構化。兩國國內政策和對外政策會愈來愈多地反映出這種張力。同時,中美競爭對國際體系的衝擊也更加明顯。從聯合國到世界貿易組織,到世界銀行、世界貨幣基金組織,再到很多其他的多邊機制,都會愈來愈明顯地感受到中美戰略競爭的衝擊。中美戰略競爭的外溢效應會更加明顯,包括美國盟友、夥伴,也都會愈來愈多地受到中美競爭的牽連。

第三個判斷,對中國來講,未來四年我們對美關係當務之急是止損,不是再擴大合作,也不是謀求穩定,因為這都是不可能的任務。未來要做的,是怎麼樣儘可能地減少損失,並且要為最壞的可能做準備。

總體上,今年大選最獨特的地方,就是讓我們看到了一個長周期內美國這個國家的趨勢性變化,以及這個變化背後的邏輯。看清楚了這樣的趨勢,把握了這樣的變化邏輯,對我們今後研究美國和中美關係,都具有重要的參考意義。

本文獲《觀察者網》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