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加拉「鐵娘子」騷亂中敗走　印度「雞脖子」會否被中國叉住？

持續超過1月個月的孟加拉大學生示威騷亂8月5日出現了戲劇性的轉變。對於武力鎮壓示威造成至少300人死亡決不道歉的親印度人民聯盟（Awami League）總理哈西娜（Sheikh Hasina），5日稍早前還在動用警察武力壓制不顧戒嚴上街衝擊政府部門和人民聯盟黨部的示威者，到下午就傳出了哈西娜在總理府乘搭直升機逃亡到印度的消息。

軍隊明顯決定了不再支持人民聯盟政府。現年76歲、連續執政超過14年的哈西娜知道大勢已去，於是就決定辭任外逃。根據印度方面的消息，哈西娜在德里一個軍事機場稍作停留之後，將會飛往倫敦。她長居美國的兒子已表明哈西娜不會再重返政治。

公務員配額制引起抗議

這場示威首先由政府職位的配額制度引爆。自1971年孟加拉從巴基斯坦獨立出來之後，政府職位中有近30％長期保留給孟加拉獨立戰爭中的軍人及其家屬和後裔。2018年，在示威之中，哈西娜當局曾大舉收縮這個配額制度，但法院卻在本年6月判定2018年的決定違法，恢復了配額制度。在青年失業率高達四成的背景之下，這就引爆了早就對這套制度極其不滿的大學生上街抗議。

起初，哈西娜採取高壓手段鎮壓，落實全國戒嚴、下令警方直接開槍擊殺示威者、全國斷網、大量拘捕和控告示威者。哈西娜按照一貫手段，將示威的責任推到領袖早已在獄的反對派孟加拉民族主義黨（BNP）和相信伊斯蘭主義的伊斯蘭大會黨（Jamaat-e-Islami）身上，甚至將示威者稱為「Razakar」，也即是1971年支持巴基斯坦軍隊的同謀者。

不過，自知國內面對青年失業嚴重、通脹高企、外匯短缺等一系列問題，哈西娜政府也打出了一手硬一手軟的招數。此前一度拒絕推翻恢復政府職位配額制判決的最高法院，到7月21日終於決定「回應訴求」，將30％的軍人家屬配額下調至5％。

暴力鎮壓　示威升級

然而，在示威者死亡人數此時已過200之際，示威者的目標早已由廢除配額制升級到追究政府暴力鎮壓和捍衛民主之上。示威者提出了「九大訴求」，當中包括哈西娜必須為大量殺死學生負責並道歉、多名涉事部長請辭、牽涉學生被殺的警員要被解僱和追究、保證不得以行政或學術手段滋擾示威者、解散人民聯盟的青年團等等。（按：人民聯盟的青年團主導大學學生政治，甚至連宿位分配等都由他們一手把持。）

作為「鐵娘子」的哈西娜當然不會輕易退讓，決定進一步清掃示威，甚至一個個街區的暴力鎮壓，過去十幾日逮捕過萬人，單單在8月4日就殺死近100個示威騷亂者。為了全面壓制示威，政府在4日公布未來3天放假，法院停止運作，流動網絡中斷，並再次實施戒嚴，試圖壓服散佈全國的騷亂。

然而，此刻的學生示威已經演變了要求哈西娜下台的人民起義，除了人民聯盟操控體制下的既得利益者和一些城市中產階級之外，不同背景的人民都投身了示威。根據孟加拉當地媒體的統計，死亡示威者中只有大約三成人的背景是學生，其他的死者有日薪勞動的、拉人力車的、經營小本生意的、在餐廳打工的、在成衣工廠工作的……

遍佈不同社會階層的反政府情緒，甚至引發了海外孟加拉人「不寄錢回家」運動，7月海外匯款回國的數字應聲急跌兩成。由於海外工作者的匯款佔孟加拉GDP大約6％，是其第二大外匯來源，這對本來已經要實施進口上限來限制外匯流出、又因為示威而關停佔經濟10％的成衣業的哈西娜政府構成了重大經濟壓力。

終於，到了8月5日，軍方決定不再支持哈西娜政府。軍隊參謀長扎曼（Waker-Uz-Zaman）在電視上宣布哈西娜辭職的消息，表明將會組成臨時政府，並向示威者保證他們會得到和平和正義的伸張。同一天稍後，儀式性總統謝哈布丁（Mohammed Shahabuddin）宣布釋放2018年後多次入獄至今、與哈西娜政治鬥爭多次的反對派孟加拉民族主義黨領袖齊亞（Khaleda Zia）。

30多年的兩派權鬥

今天孟加拉的情況極有歷史重演的意味。哈西娜和齊亞皆是孟加拉獨立後的政治領袖後代，前者是孟加拉國父穆吉布·拉赫曼（Sheikh Mujibur Rahman）之女，拉赫曼1975年全家在軍事政變中被殺，哈西娜剛好身在歐洲而幸免於難，後者則是軍人出身而擔任總統的齊亞·拉赫曼（Ziaur Rahman）之妻。1981年，拉赫曼容許哈西娜回國領導人民聯盟，同年被同樣被軍人刺殺而死。

1990年軍政府被推翻之後，曾一度合作的哈西娜和齊亞就陷入了「選舉－街頭抗爭－軍方介入」的輪迴：

1991年齊亞勝選執政，成為恢復民主後的首位總理；1996年齊亞再次勝選，但哈西娜卻指責其舞弊，事先杯葛選舉，選後進行街頭抗爭，導致齊亞在勝選12天後下台；同年再選，哈西娜勝出上台；

2001年選舉，齊亞反勝，權力正常交接；2006年，哈西娜再指責齊亞舞弊，杯葛選舉，發起街頭抗爭，全國陷入混亂，軍方介入，一度將哈西娜和齊亞兩人拘捕；

2008年軍方放權，哈西娜選舉大勝執政；2014年，在野的齊亞則反過來質疑選舉，予而杯葛，但這次街頭抗爭卻未能扭轉哈西娜在沒有競爭下大勝的結果，造成1990年軍政府下台後首次有政黨連續執政之局；

2018年，孟加拉經濟急速增長，哈西娜乘勢打壓異己，齊亞被判罪入獄，政府大量逮捕反對黨人士，並且有嚴重選舉舞弊嫌疑，竟然贏得了超過95％的議席；

2024年1月，大選再臨，但經濟景況不如往日，在獄齊亞之子塔里克·拉赫曼（Tarique Rahman）要在倫敦「遙控」民族主義黨，同樣決定杯葛選舉，企圖靠街頭抗爭決勝。雖然1月的選舉投票率大跌近40個百分點，但反對派卻未能有效發動群眾推翻選舉結果，中國和印度都迅速承認選舉結果。因此，哈西娜就坐穩了權位，當時甚至有評論指孟加拉已進入一黨專政時代－－直至8月5日。

今天，在民眾街頭暴力抗爭和軍方介入之下，年近79歲的齊亞迅速獲釋，似乎又是哈西娜和齊亞、人民聯盟－孟加拉民族主義黨30多年政治鬥爭輪迴的最新一圈。由於兩人年紀甚高，這也許是兩人鬥法的最後一個回合，不過卻未必是兩黨鬥法的最後一個回合。

中印地緣政治的風眼

孟加拉地理位置處於印度、緬甸之間、直臨孟加拉灣，緊守印度戰略弱點「雞脖子」西里古里走廊（Siliguri Corridor，最窄處只得20公里，分隔印度主要領土和東部8個邦，其中一個同中國有領土爭議），是印度必不可失的政治盟友。

哈西娜和人民聯盟一直是印度政府的親密夥伴，但也一直尋求中國投資，試圖在中印之間保持一定程度的中立為孟加拉爭取最大利益。然而，近來哈西娜似乎已經保持不了中立，投向了印度一方。

過去兩個月，哈西娜就曾先後訪問印度和中國，但在訪問中國期間，似乎是因為中方不願為對華貿易逆差超過200億美元（按：是其對華出口額的20倍）的孟加拉提供相當於50億美元的貸款接濟，哈西娜竟然提前結束對華行程回到孟加拉。

此前，在孟加拉近年發展的主要河道灌溉工程項目中，哈西娜政府也開始引入印度資金來取代中國投資，造成孟加拉親印遠中的觀感。

由於印度一直堅定支持人民聯盟政府，這次哈西娜下台敗走之後，孟加拉全國多處印度裔人士的住宅和商店都成為了攻擊和搶掠對象。由此可見，孟加拉人民對於印度支持哈西娜政府的反感。

而印度總理莫迪（Narendra Modi）也在哈西娜辭職後迅速召開內閣會議應對。多個印度媒體都將孟加拉可能出現政權更替的局勢與阿富汗、斯里蘭卡、馬爾代夫、尼泊爾等國的政治變局作對比，指孟加拉政權之變有可能引入親華勢力，除了緊握印度的「雞脖子」西里古里走廊之外，更將挑戰印度對孟加拉灣海域的控制能力。

而且，由於同樣遭到哈西娜政府打擊的還有與巴基斯坦關係較為密切的伊斯蘭大會黨，有評論甚至認為哈西娜政府倒台會導致中、巴兩方影響力入主孟加拉。

會否出現第三黨？

過去30多年，無論是哈西娜執政，還是齊亞執政，她們打壓異己、以街頭抗爭推翻選舉的手段其實頗為相似。如今，執政14年的哈西娜倒台，出獄的齊亞也年近80，人們關注孟加拉能否產生出新的第三方政治力量，去打破人民聯盟和民族主義黨長年鬥爭輪迴的局面。

示威學生的主要領導組織在哈西娜下台後宣布將支持諾平爾和平獎得主、以微型金融支持窮人創業打響名堂的尤努斯（Muhammad Yunus）擔任臨時政府的首席顧問。尤努斯雖然甚少參與政治，在孟加拉卻極具威望，一度被哈西娜針對，本年1月曾被判處入獄。

在這次示威中，尤努斯明確支持示威。如果孟加拉要組織第三方政治勢力的話，尤努斯或將扮演關鍵角色。

這一次孟加拉政治劇變，整體上是一宗國內政治事件，但其未來走向對中印地緣政治的影響卻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