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哲學】又到聖誕,今次聊聊經院哲學中的神聖光照|周九泉
【01哲學編按】今天是聖誕節了,就讓我們回歸到上帝的討論吧。常言道上帝的光普照世人,這到底是甚麼意思呢?經院哲學大家司各脫,就提出了一種新解釋:我們可以試想上帝是照亮事物的燈光師,而人就是攝錄機的鏡頭,上帝說要有光然後就有了光,由此我們可以拍攝(與把握)事物。
又到聖誕,今次聊聊經院哲學。歐洲中世紀的經院哲學又稱士林哲學,它的任務是要消除人對神的疑惑,並充實教廷的理論基礎。於是,肯定神的存在及其最完美的屬性,便構成了經院哲學的兩大支柱。雖說經院哲學是為宗教服務,但哲學和宗教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係,在漫長的發展過程中互相影響,神聖光照便是一例。(筆者按:本文以「基督宗教」泛指天主教、新教及東正教等以耶穌基督的救贖為中心的宗教,以便與「基督教」所指稱的新教作區別。)
【聖誕✕哲學】「上帝未死」,祂的改變是由群體的想像力所塑造的
教父的神聖光照論
公元四世紀的大神學家和哲學家奧古斯丁(St. Augustine)認為人的認知和理性思維都是神的作工,這種論調稱為「神聖光照」(Divine Illumination)。對此,美國哲學家納什(Ronald Nash)提供了一個精闢的說法:「知識之所以成為可能,是因為神按照自己的形像將人造成了一個理性的靈魂,又因為神持續地支撐和協助靈魂進行知識的探索。」(吳東生,《屬靈認知與屬靈生命:倪柝聲與靈修傳統的對話》,2016年,頁162)留意納什使用了「持續地」這個關鍵詞。姑勿論奧古斯丁提倡神聖光照的目的為何,其客觀效果就是消除了神創世後是否還在作工的質疑。
若要細說神聖光照便實在太長篇了,籠統來說它好像柏拉圖的理型論,即儘管萬物的形態各異,所有形態都有其最純粹的、不變的、抽象存在的「樣板」,而這個「樣板」才是事物的真相。例如每一隻貓都不一樣,但「貓」這個概念是不變的。根據神聖光照,我們得出不變的抽象認知,並不是靠人的能力(人本身也不能永恆不變),這就證明了人的靈魂是有神聖光照的。十三世紀時,經院哲學家亨利(Henry of Ghent)一方面承襲了奧古斯丁的思想,另一面對神聖光照作有限度的修正,認為只有透過神聖光照所獲得的知識才是真實的(不如之前所說:所有知識都是神聖光照)。
神聖光照無可避免引申出一個問題:若然人的認知都是神聖光照,人豈不是行屍走肉嗎?這與當時另一種權威學說——亞里士多德哲學相悖。所以,與亨利同時期的阿奎那(Aquinas,天主教稱為聖多瑪斯,St. Thomas)認為人本具認知能力,但第一次認知時還是要依靠神聖光照來啟動。人在第一次認知時要靠神,打從第二次開始便可以靠自己。
阿奎那多少意識到傳統神聖光照論的弱點,但身為神父的他並不打算放棄神聖光照。他嘗試融會奧古斯丁和亞里士多德兩種觀點,並巧妙地以適度的讓步來保留了神聖光照。於是神既繼續作工,又不會完全壟斷人的意志。
然而,阿奎那對神聖光照的曖昧態度反映出一個事實:經過一千年的發展,神與神聖光照已經綑綁在一起。好像如果神聖光照站不住腳,信仰便會被動搖。由於挑戰神聖光照比挑戰神的存在容易多了,傳統的神聖光照理論漸漸變成「負資產」。阿奎那的處理方法是把「計時炸彈」移到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但拆彈的任務還要留給真正的「拆彈專家」:鄧斯・司各脫(John Duns Scotus,天主教譯作董思高)。
司各脫的革命
歷史對司各脫的生平只有零星記載,他的準確出生年份已不可考,只知他生於蘇格蘭,活躍於十三至十四世紀初,比亨利和阿奎那年輕。他姓 Duns 名 John(Duns 其實是他出生的村莊名稱),後來加上 Scotus,全因他是蘇格蘭人之故。他是方濟會的修士,曾於英國牛津上學,可算是牛津大學最早期的名人校友。後來他遊走於法國和德國,並於巴黎大學授課,1308年於科隆主懷安息。他與阿奎那和奧坎(William of Ockham)被後世公認為三大經院哲學家。1993年,已故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追認他為「真福」,地位僅次於聖人。
司各脫的哲學作品頗為難讀,以下是經過筆者消化的超濃縮版本:與亨利相反,司各脫認為人的思考能力是「最尊貴的功能」,人透過自己的本能足以認知事物的真相。他打了一個比喻:人無法利用某一工具去做出一些超乎該工具功能的工作,若真如亨利所說,人本身不具備認知事物真相的本能,那麼即使神聖光照也幫不上忙。
關於如何認識真相,司各脫的看法很富創意:人不是從變遷的事物之中認識真相,而是從變遷事物的本質之中認識真相,因此兩件不斷變化的事物可以分享相同的不變本質,從中可以獲得不變的真相。例如:我分別於「時間1」和「時間2」看見「貓A」和「貓B」,但人其實不是「於時間1認知貓A」和「於時間2認知貓B」,而是於「時間1和2認知貓A和貓B的本質」,於是得出「牠們都是貓」的認知。
餘下的問題是人何以得知自己的認知就是真相。司各脫認為,人從感官接收了外界事物,便能夠運用自己的能力去進行認知,整個過程不必依靠外力進行。他提供了一個例子:假如我們的感官接收了「全部」和「大於」這兩個概念,我們便自然獲得「全部大於部分」這一種認知。如果你摸不著頭腦,我嘗試換一個說法:我只告訴你「1」和「+」,不告訴你「2」,但你運用自己的思考能力可以得出「1 + 1」。儘管你不知道「2」這個數字,但你肯定可以明白「兩個1」是甚麼意思,而「兩個1」就是「2」的真相。司各脫似乎認為,人的認知過程就像一個內置的程式,輸入指令便可以自動運算,神不用親自參與運算的過程。
司各脫認為神的作工並非體現於我們的認知能力,而是體現於被我們所認識的事物之上。比如說,人就像攝錄機鏡頭,而神就好像一位燈光師,為我們照亮要拍攝的物件。沒有神,我們的確拍不到東西,但這與我們拍攝的功能無關。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觀點:神由在人的「裡面」作工變成在「外面」作工去。
司各脫擁有強大的「哲學能量」,但生於中世紀注定要受經院哲學的框架所束縛。儘管時代束縛哲思,但哲思亦可以走在時代的尖端。司各脫大膽地拆除建立了一千年的傳統神聖光照論,為基督宗教與文藝復興之後的社會(即中世紀結束後)接軌做好準備。自從司各脫之後,神聖光照基本上絕跡於哲學討論了。某程度上,司各脫預告了經院哲學的衰落,及幾百年後取而代之的理性主義和經驗主義。(筆者按:理性主義主張信賴理性思維對於事物的理解,而經驗主義則主張信賴感官對於事物的理解。)
存在主義的攻擊
司各脫的哲學是存在主義陣營的抨擊對象。存在主義者認為,用司各脫式的手法來處理宗教信仰問題,最終會連宗教信仰本身也毀掉。尼采說得比較抽象:上帝死亡,人是兇手,說白了就是有人令上帝不再神秘。別爾嘉耶夫(Nikolai Berdyaev)說得更清楚:「神學使這個秘密理性化了,並以此剝奪了它的意義,而不是賦予給它以意義。」(《論人的使命》,第二章,張百春譯)注意以上的評論並非專門針對司各脫,而是所有類似司各脫的神學和哲學方法。
本身是天主教徒的法國數學家兼作家帕斯卡(Blaise Pascal)也說過:「如果我們使一切都順從理智,我們的宗教就不會有甚麼神秘或超自然的了。」但他緊接著又說:「如果我們違犯理智的原則,我們的宗教又將是荒謬可笑的。」(《思想錄》,初版第173段,何兆武譯)存在主義者以帕斯卡的第一句話來批評司各脫,但其實司各脫是在第二句話上努力。
另一壁廂,梵蒂岡給予「真福若望董思高」極高的評價。教宗若望保祿二世讚揚他的學說是「天主教神學的支柱」;本篤十六世則指出司各脫有關自由意志及知識的學說值得現代人重視。
司各脫的哲學和神學覆蓋範圍廣闊,以上的討論只是九牛一毛。介紹司各脫的中文文章並不多見,01哲學曾經刊登過,互聯網上有一篇由輔仁大學天主教學術研究院研究員何寶申撰寫的短文,題為《董思高論上帝的可言說性》。這些文章都深入淺出,有興趣了解更多的讀者不妨一讀。
後記:雖然神聖光照已於哲學領域退場,但在神學領域仍受到重視。神聖光照的現代解讀就是把「知識」和「智慧」分開,獲得知識的確不需要神聖光照,但獲得難以言傳的智慧則非依靠神聖光照不可。
_________________
下載《香港01》App ,按「+」號加入《哲學》搶先看文章:https://hk01.onelink.me/FraY/hk01a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