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林:同一哲學 - EP41

撰文:01哲學團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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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林(F.W.J. Schelling)是難得一見的「哲學神童」,十九歲完成他第一本著作,繼而成為德國最年輕的教授;後來,他更是德國觀念論(German idealism)及浪漫主義(Romanticism)的代表人物。1797-1803年,謝林居住於浪漫主義中心耶拿(Jena),結識了施萊格爾兄弟 (Schlegel Brothers),諾瓦利斯(Novalis)(哈登柏格的筆名,Georg F. P. von Hardenberg)等著名浪漫主義詩人與小說家。他的哲學也極受浪漫主義者歡迎。大文豪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盛讚謝林的自然哲學,而遠至英國的柯勒律治(Coleridge) 更在他的大作Biographia Literaria引用(可說是抄襲)了不少謝林的哲學。雖然他在哲學界的聲望一度被黑格爾(G. W. F. Hegel)蓋過,但在黑格爾逝世後他仍是獲邀回到柏林整頓當時流行的黑格爾主義。他的柏林講座吸引了恩格斯(Friedrich Engels)齊克果(Søren Kierkegaard),巴枯寧(Mikhail Bakunin)等人參加。

 

但謝林生前的名聲與死後的聲譽卻截然不同。在自然科學興起的十九至二十世紀,謝林的浪漫主義和富有詩意的風格都與新一代的哲學格格不入。從哲學層面看,謝林的哲學表面上非常缺乏系統性。套用黑格爾的評價,謝林所出版的書籍反映他自己思想的發展和變換多於闡述一套完整的哲學。在謝林自己眼中,他也沒有成功完成自己的哲學系統。他放棄了早期自然哲學與先驗哲學,但花了近二十年時間也不能完成Weltalter(Ages of the World)一書。回到柏林,他也只有授課而沒有確立一套新哲學。在很多學者的眼中,謝林缺乏真正的深度和透徹的思考。

 

雖然謝林的哲學一度乏人問津,但最終要理解謝林的思想我們需要回到謝林自己的著作,就如謝林1842年演說之中所說:「I do not at all expect to be judged according to prejudices and provisional remarks alone. Whoever seeks to listen to me, listens to the end. It could very well be that in this case he would find something completely different from what…he expected to find.」


早期的謝林:自然哲學與先驗哲學

 

謝林早期哲學是指他在1795-1800年間的提出的哲學。就如所有十八世紀末的德國哲學,謝林的哲學極受康德(Immanuel Kant)的批判哲學影響。但影響謝林更深,跟他有更直接的關係的哲學家是費希特(J.G.Fichte)而不是康德。謝林1800年的作品《先驗唯心論體系》(System of Transcendental Idealism)借用了費希特的術語梳理了費希特對「自我」的反思。

 

但早在1795年寫的兩篇文章(Of the I as Principle of Philosophy or on the Unconditional in Human Knowledge〉和〈Philosophical Letters on Dogmatism and Criticism〉中,我們已可以看出謝林與費希特的系統之間的差異了。在費希特哲學中,自我是絕對,亦即無條件(unconditioned)的。謝林卻指出一個完全無條件的存在沒有可能出現的。如果它是無條件的話,它就不會踏出自己絕對的狀態,去接觸非自我的事物。所以要明白外在世界跟自我的關係,我們不能夠只從自我的角度出發,而是要融合主觀性和客觀性。換言之,謝林一方面想避免費希特過分注重自我的絕對性,而另一方面又要逃避康德式的主客對立(產生物自身thing-in-itself)的矛盾。為了發展主客相融的觀點,謝林用了當時浪漫主義非常流行的概念—自然。

 

這個自然與自然科學所研究的大自然在概念層面上完全相反。自然科學的自然泛指跟隨某些自然定律運作的客觀存在(例如物理學中的可觀測宇宙(observable universe))。但謝林的自然具有絕對生產力(productivity)和創造力。再仔細一點看,謝林在這裏引入了一個非常獨特的觀點:他把自然設置為能夠擁有生產力的存在,增強了自然與主體的關係——自然的生產力令它也擁有主體性,而不只是一件客觀的物件。

 

從這個自然哲學背景,我們更能夠理解《先驗唯心論體系》一書。謝林在這書中引入了非常創新的元素。其中,這部書的結構、思想方法和概念新穎。謝林嘗試描述意識自己發展的歷史,這個做法啟發了黑格爾,令黑格爾在《精神現象學》(The Phenomenology of Spirit)中拓闊這個思路。

 

撇除方法上的創新,謝林也強調了主體無意識的行動作為建立自我必須經過的階段,從而引入藝術作為哲學「普遍的器官」(Universal organ of philosophy)。構成意識的第一步必須是先於意識,才能作為意識存在的條件(condition of possibility)。因此它不能落入意識之中。但這不是物自身的另一個版本嗎?這與物自身有兩個主要的差別。謝林的無意識是意識存在的先決條件,也是主體成立的過程之中的一個步驟,而非純粹外在的限制。更重要的是謝林並沒有表示無意識是不可知的領域。無意識不能落入客觀知識裏,因為客觀知識是意識存在之後才能出現的。它能夠被藝術表達。一件藝術品只是顏料或物質;但他的藝術性並不只是物料。因此,藝術同時站在兩個領域——它同時是物質世界的物品,也能夠超越物質的局限。他能夠表達不能夠被概念的語言所理解、先於意識的狀態。同時,這也代表哲學並不完美,需要藝術補充。

 

謝林後來放棄了這個哲學系統,但我們已經可以初步看出謝林的哲學思想嘗試解決的主要問題:知識與知識的根據(Ground;知識之前/之外令知識可以出現的條件(conditions of possibility));哲學與哲學思想模式的限制;又或者說,理性與理性的根據。某程度上,謝林之後的哲學也是圍繞這些問題做出更深入的研究。

 

同一哲學

 

康德的先驗演繹(transcendental deduction)和先驗圖式( transcendental schematism)提出了一個困擾多代哲學家的問題:主體的知識怎能與完全獨立的客體產生關係?費希特用「絕對性」來解釋;但謝林在上文所言的早期哲學中已發現費希特哲學的限制。謝林把主體和客體歸為同一來克服康德和費希特哲學的不足,但卻把他推往斯賓諾莎式(Spinozan)的一元論(Monism)。謝林怎樣解決這問題呢?同一哲學(Identity Philosophy)就是指謝林1800-1809年間(出版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s into the Essence of Human Freedom前)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所提出的哲學。

 

當我們說主體性跟客體性融合為一的時候,融合的意識究竟是什麼呢?換句話說,同一(Identity) 應該怎樣解釋呢?同一只是邏輯上多餘的A=A嗎?再進一步分析,同一與「真理符應論」(correspondence theory of truth)有密切關係。在真理符應論中,一個命題正確的條件是︰它的意思與事物必須對應或等同。但謝林卻挑戰這個等同的觀念,他指出這種等同觀的預設已經錯誤:我們都預設了主客對立的存在,然後再把他們設置為同一。這必定會產生主客之間的差異,物自身存在的位置。所以,我們不應該預設主客對立(謝林對海德格(Martin Heidegger)的影響顯而易見:海德格哲學的一大突破正是更深入地討論放棄主客對立的預設及真理符應論)。但如果不設置主客對立,那麼同一便沒意思了:同一是把不同的東西歸為相同。消除主客差異同時也消除了不同,間接消除同一。就如黑格爾所說,這情況就如「黑夜中所有牛都是黑色的」(the night in which all cows are black)。

 

謝林要逃避這批評就要更清楚理解同一的意義。這牽涉了處理西方哲學自柏拉圖(Plato)(巴門尼德篇,(Parmenides))以來一個基本的問題:一與多的問題。謝林主客歸一的「一」怎能包括「多」呢?謝林的同一不是A=A的同一,而是一與多的同一。我們可以用一個例子來理解這同一:宇宙指涉的是繁多的事物;但同時這繁多的事物都是在同一個宇宙底下。一個宇宙作的「一」就是事物的多樣性(multiplicity),而不是這多樣性之外另一個「一」。我們可以借助柏拉圖在(巴門尼德篇〉中著名的第三人論來理解謝林的同一論。第三人論針對早期蘇格拉底理型論作出批評:如果事物是在理型之下,那這必須以另一個理型來解釋為什麼理型和理型之下的事物可以存在於同一個理型底下,而這理型也需要另一個理型,直到無限。與此類似,謝林的「一」也可以用這方法理解:如果一與多需要在他們之外合成為一,那麼這有需要以另一個方法去解釋這個第三者與一和多的合成,如此類推。所以謝林的同一是指一與多內在的同一。

 

但謝林把這個思路再推前一步。知識是有限的,而真理的全體是絕對的。但如果要證明知識的真確性,我們需要另一個根據,真理的真理。這很快回到上述情況。但因為我們能夠明確的領悟到我們知識的有限,這無限後退並沒有出現。知識是分開兩個層面的: 第一,領悟事物的有限性;第二,令我們可以領悟有限性的根據。如果這個根據與我們的知識完全分開,那麼我們就會回到二元論和無限後退。因此,謝林強調這兩個層面不是分開的,只不過是領悟的模式不同。一與多同時是一也是多。一之所以是「一」全因為它已經「分裂」,在自己的中心包含了他者(Other)。這分裂是一存在必然出現的情況。

 

這個問題跟反思(reflection)的概念密不可分。反思表達的正是兩方面相互的依屬。但是如果我們只看反思的結構AB,我們只能夠說A不是B,B不是A。換言之,我們只有雙方的互相否定的相對系統。純粹的相對系統卻永遠只停留於循環。因此,謝林提出反思的動作必須要有一個根據。同時,這個根據是在反思之前,不能被它所理解的。我們又回到一個二元論嗎?根據不出現在反思之內代表反思不能是終極的解釋。這意味着謝林對系統性哲學產生了懷疑:哲學系統需要把根據放進哲學反思的體系裏,但這根據是令反思可以出現的條件,不能夠被反思所涵蓋。哲學反思需要他之外的他者作為它不能理解的根據。這也與早期謝林思想有緊密聯繫—哲學與非哲學之間有不可分割的關係。

 

謝林的同一哲學不完全是一種二元論,但卻更接近一種否定哲學(negative philosophy)。絕對性在謝林的思想中沒容身之處。有限性不能夠跨越到絕對性,而同一哲學中一與多的關係都是有限的關係。再進一步,謝林推論一與多的哲學觀念建基於反思,而反思永遠不能夠自圓其說。它必須從一個自身之外的源頭來支持他的一致性。

 

從這時期謝林的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出他非常前衛的哲學思想—他對理性與非理性的關係、哲學與哲學的源頭、他者和外界(The Great Outside)的地位的思考可以說是德希達(Jacques Derrida)傅柯(Michel Foucault)等哲學家的先驅。但謝林還不滿意自己的哲學。否定哲學停留於否定的界別,而沒有肯定的元素。謝林中晚期哲學就更深入探討了這問題,意圖建立一套肯定哲學(positive philosophy)。

 

(下回分解:謝林:肯定哲學 - EP4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