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爾巴哈:宗教這種異化形式可以取消 神性的內容可以政治來實現
自笛卡兒開始,西方哲學一直與宗教和神學區分開來,但近代哲學仍然以神為討論起點,只有極少數的哲學家沒有詳談神的必然性和作用。兩者的根本差別只在於:神學由基督教經典和教義出發,而哲學由理智出發。而現代思想的其中一個標誌,就在於對神的討論越來越脫離崇高性,宗教權威也已經不再被視為真理的最高根據。休謨因為不承認先驗理念,在相對開明的英國也曾經被指控為無神論,因而無法在大學裡找到教席。但十八世紀的英國教會已經不會管制非基督徒國民的思想,休謨只是無法在神學背景濃厚的大學裡工作,但他在商業、文化圈子和政界的活動完全不受影響;黑格爾一直是虔敬信徒,他的哲學裡不斷提到基督教的超凡地位,但是他也埋下了宗教可被社會揚棄的思想種子,因而他死後十年也被普魯士政府清算。思想家與宗教之間的關係,也就反映了這位思想家自己,以及他所處身的社會的時代特性。單是從這個面向出發,而不用整理他對後人的影響,也足見費爾巴哈思想的開創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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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德維希・費爾巴哈(Ludwig Andreas von Feuerbach)常常被視為黑格爾與馬克思之間的過渡人物,這固然是因為他最先將黑格爾的唯心主義顛倒成唯物主義,但更根本的原因,是他對哲學和社會的態度也處在保守和先進之間。黑格爾年輕時經歷了法國大革命的衝擊,成熟後又見證著封建社會漸漸崩潰、市民社會越來越現實化的歷史處境,黑格爾樂觀地承認這是世界從舊發展至新的表象。馬克思則感受到德國理論的樂觀與工人農民的實際痛苦是如何不一致,也目擊了資本和商品經濟在歐洲越來越獨立,因而意識到世界必定會再迎來革命性的變化。黑格爾在革命之後,馬克思則等待下一波革命,而生於1804年,逝於1872年的費爾巴哈,卻夾在兩個革命時代之間。這是理解費爾巴哈生平和思想的最基礎背景。
費爾巴哈的祖輩都是新教徒和法學家,他的父親安瑟莫在法學理論有重大貢獻,推動了德國刑法中對酷刑的廢除,但也因為他的自由主義態度,常常與較保守的其他居民和同事不和。他們所定居的巴伐利亞幾次出現頗大規模的天主教徒反動活動,他們全家都受到影響,因此費爾巴哈的父親很反對宗教狂熱,也不支持他去讀神學。但費爾巴哈對宏大的真理論述深感興趣,執意要在海德堡大學學習神學,後來覺得求知慾還未被滿足,又轉學到柏林大學,先後聽了黑格爾與謝林的哲學課。二十歲時的費爾巴哈卻對神學失去熱誠,認為只有哲學才可以通向真理;他也開始與青年黑格爾派,即深受黑格爾哲學影響,以自我意識和感受性來批判宗教信條和權威的青年學者交往。他畢業後寫成了反對來世論、靈魂不滅論,換句話說,反基督教的著作。費爾巴哈的才華和思想被他的同儕和朋友所賞識,但也因為他公然的反基督教主張,他沒能在大學裡找到正式教授的職位,只能在學生的邀請下作臨時性的講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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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生活節奏維持了十年,他的論述終於成熟,作為開明的黑格爾主義者和進步思想家的名聲也越來越廣,生計也有了起色,與妻子經營利潤不高的瓷器工場維持到巴伐利亞的起居。1841年,費爾巴哈最重要的作品《基督教的本質》出版,在此後短短七年間再版了兩次。在1848年革命風潮到處爆發之前,費爾巴哈是全歐洲最受觸目的哲學家,一切的保守主義都視他為敵人,而一切自居進步的思想者都是費爾巴哈的信徒。《基督教的本質》雖然對基督教有不少諷刺之處,但費爾巴哈的原意並不停留在嘲弄基督教的保守性和專制傾向,他關注的仍然是人的精神無限性。
費爾巴哈反對基督教的綱領,原因在於他認為上帝是人的創造,而人只是由自然演化而成,並非由任何超自然力量所一次性地創造出來。然而,他並不是庸常的無神論者,他並不認為上帝概念只是人出於心理需要而子虛烏有的狂想,而是認為那些應該歸於上帝的光榮,例如崇高、絕對、秩序、愛、平等和正義,本身就是人性的內涵。一般意義下的無神論認為上帝不存在,這同時意味著無限性不存在,而只有有限者存在——神學家或教會將無神論說成是虛無主義和墮落的前提,並不是完全錯誤的。但費爾巴哈並不是這種無神論,因為他並不是認為上帝—無限性不存在,而是主張神性不過就是人性,提出要將無限性重新定位到人性自身。宗教因此是人性的異化(alienation)。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者將早年馬克思所用的異化概念,常常只看成是一種痛苦的心理狀況,這也導致了異化的原意被曲解。異化本身只是指分離:在猶太教—基督教中,這個詞用於亞當與夏娃犯了原罪後與上帝分離,而在世俗化了的經濟學中,同樣的概念用於描述將財產出賣給他人——也就是說,異化首先假定了被異化、被出賣、被分離出去的東西,原本是屬於異化者的。各種哲學、神學和經濟學思想,其實都是站在不同的立場來處理異化:對費爾巴哈來說,人可以將那些他轉讓給上帝的偉大事物復歸到自己身上。
因此,費爾巴哈有著濃厚的人本主義思想,他認為宗教這種異化形式可以取消,但神性的內容可以以政治來實現和發展。神學當然也就完全失去存在意義,因為既然沒有外在於人的神性,也就不需要以崇敬他者和解釋外來權威的方式來做研究;他認為人類學可以取代神學,在未來會成為探索人類自我探索的最重要方法。這就是費爾巴哈思想裡超時代的地方。然而,費爾巴哈也只是停留在此,他並沒有像後來的馬克思那樣,對異化理論和人的物質生活作具體和深刻的分析,僅僅在提出了一個正確的問題方向後,不繼續往前走,他也只是以綱領的形式來號召人類學發展,而並沒有自己著手研究。
1848年之前,費爾巴哈思想是每個有志於社會進步的人都吸取的營養,而在各處的革命都被王室和資本家合流的保守勢力撲殺後,歐洲又立刻彌漫著悲觀和極度內向的叔本華哲學。費爾巴哈一直不太理解為什麼社會突然對他失去興趣,也不能超越這種進步夢想破滅後的失落和反動氣氛,不斷重覆同樣的宗教和神話分析,漸漸被時代所遺忘。他本人的生活也有著這種躊躇不前的調性,在1848年後,他的朋友和學生都因為擔憂歐洲的政治反動而移民到美洲,他也計劃過舉家移居美國,但最後仍然是停滯不前,終身在故鄉小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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