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隸?消費者?The Last of Us、《屍殺列車》等喪屍形象的由來
由頑皮狗開發公司(Naughty Dog)製作的《最後生還者:第 II 章》(The Last of Us Part 2,本系列下稱《LoU》)終於上市。故事承接首集,歲月如梭,艾妮如今已長大成人。今趟玩家扮演這名19歲的少女,在暴徒和活屍橫行的末世中探險。《LoU》系列最為人津津樂道,是借末日困境來描繪人性眾生相。
深信玩過首集的玩家都認同,《LoU》是秉承喪屍類型片(zombie genre)藝術傳統的優秀電玩作品,擅於呈現道德難題誘導玩家思考。配合求生主題,「The Last of Us」除可解作「殘存的部分人類」,還可暗示「面對災難,我們(人類)還剩下甚麼」,是理性?道德?求生的希望?抑或被匱乏的苦況迫得「甚麼都不剩」,為求生存不擇手段?本文旨在勾勒活死人類型故事的源流發展,作一篇簡短的喪屍文化考古學(所以玩家不用擔心被劇透)。
Zombie 源起:伏都教巫術怪談
猶如另一經常在電影銀幕、電玩遊戲中登場的人氣幻想類人型怪物——吸血鬼(vampire, vampyr),喪屍形象也隨著人類文化的變遷起變化。起初,喪屍並非如同今天「遭病毒感染、活人生吞」的典型模樣。「Zombie」一詞來自海地,海地法語寫法為「Zombi」。這一詞最早出現在上世紀初的人類學著作中。這些文獻記載了在海地流傳甚廣的都市傳說,可謂擬幻似真。據說,伏都教(voodoo)巫師會施法將死者復生,死者復醒後便失去生前記憶,變得迷迷糊糊,顯得輕度痴呆,但勉強保持基本的工作能力。接着,巫師便奴役這班丟失社會身份的活死人,差遺他們到甘蔗田勞碌工作,過著非人的艱辛奴隸生活。
海地,這個位於加勒比海的島國,曾先後被西班牙和法國等西方國家殖民。殖民主為了大興土木、開發資源,他們需要廉價的勞動力,結果輸進大批的非洲黑奴。慢慢地,黑奴的後裔逐漸成為海地的主要居民,替代了原先的土著原住民。事實上,伏都教也是從非洲傳入的泛靈論習俗傳統。而從經濟發展的角度看,即便海地在1804年宣布獨立,但當地的經濟命脈——農地仍被前白人殖民主和既得利益者壟斷,一般海地人繼續過著饑寒交迫的貧殘生活。
由此可見,喪屍正是奴隸中的奴隸,是由西方殖民主義孕育出來的怪物。描繪上述喪屍奴隸形象的影視作品,可見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荷里活電影:《White Zombie》和《I Walked with a Zombie》,以及英國咸瑪製作公司(Hammer)於上世紀六十年代拍製的《The Plague of the Zombies》,戲中的喪屍都是受邪惡巫師控制的活死人。後來,海地喪屍的發現報告陸續傳出,有當地人遇見本應入土為安的家人,而死而復生的人都不太記起復甦後的事,僅得在荒地耕作的蒙糊印象。
這些奇聞,驅使人類學家 Wade Davis 走訪海地,他親身接觸當地的巫師,希望揭開伏都教巫術的奧祕。他把這段經歷寫成了《The Serpent and the Rainbow》一書。Davis 從巫師購入幾份施法用的藥物,經分析後發現,藥物含有河豚毒(Tetrodotoxin)和蟾蜍的毒液成份,藥理學家推測中毒者不僅進入假死狀態,神經系統還會被毒素局部性破壞,導致神智不清。由此,慘被落毒且剛「死」不久的人,便被巫師輕易擄去,隨心所欲地奴役他們。
補充一句,《猛鬼街》(A Nightmare on Elm Street,另譯《半夜鬼上床》)編導 Wes Craven 在1988年把 Wade Davis 的書改編——更準確地說,篡改——為同名電影(港譯名:《喪屍回魂》),將伏都巫術以電影特效呈現出來,變成了——典型荷里活式的——非常奇幻的歷險恐怖故事。
雷米奧《活死人》系列的批判
相對殖民地的血汗勞工形象,《生化危機》(Resident Evil)系列、《行屍》(Walking Dead)、《地球末日戰》(World War Z)和《屍殺列車》等作品,它們描述的喪屍及其故事的基調,則來自另一個摹版。
細節上,這些影集和遊戲裏的活屍可能不盡相同,有的是慢如蝸牛,有的是短跑高手;有的故事發生在室內,有的則是户外探險,但基本上都萬變不離其宗,那就是佐治・雷米奧(George Romero)的活死人電影系列。(《LoU》的活死人被設定成受變種的真菌感染,除此之外與一般喪屍無別)
儘管雷米奧晚年為此系列添增三齣新作,但本文僅聚焦他的早期作品:《活死人之夜》(Night of the Living Dead, 1969)、《生人勿近》(Dawn of the Dead, 1978)、《喪屍出籠》(Day of the Dead, 1985)和千禧年代的《活死人地帶》(Land of the Dead, 2005)。幾乎所有電影史教科書都一致承認,《活死人之夜》是現代喪屍片的濫觴。
上世紀六十年代,只拍過廣告片的雷米奧雄心勃勃,決心以非「大片商」片廠制的方式,製作一齣獨立電影來。雷米奧從 Richard Matheson 的吸血鬼小說《I Am Legend》獲得靈感,與朋友 John Russo 一起編寫劇本,並在低成本的前題下進行攝製。
當初,雷米奧沒有稱戲中饑腸轆轆的還陽屍為 zombie,而是食屍鬼「Ghoul」。《活死人之夜》講述死屍離奇復醒,四處吃人,幾位素未謀面的生還者躲進郊區大屋。屋內資源匱乏,幸存者爾虞我詐,最終他們也敵不過屋外群屍,命喪收場。看來十分眼熟吧?這幾乎是一題公式了,日後的喪屍片無不參考,例如《屍殺列車》就把故事的背景——大屋變成火車而已。
然而,對當時的觀眾來說,對比其時流行的吸血鬼、人狼和外星怪物等老掉牙的題材,《活死人之夜》顯得相當新穎和寫實。除了故事的創新外,它還是首批選用黑人男演員當主角的電影之一,而選角配合電影的驚人結局更賦意義(否則與今天的「政治正確電影」無別,只是單純地搵非主流演員擔正,擺擺姿態罷了)。在電影的尾聲,當群屍湧進屋內大快朵頤,機智的男主角 Ben 及時躲進大屋地下室,避過一劫。翌日清晨,適逢由白人生還者組成的民兵清屍隊經過,Ben 正好探頭觀察屋外情況時,被民兵二話不說當成活屍爆頭射殺。
借鑑《I Am Legend》表達的主旨來看,最後生還者 Ben 和喪屍在白人眼中並無二致,都是非我族類的異物(或法國當代思潮喜歡用的「他者」)。其時美國正爆發黑人平權運動,種族歧視與政治打壓的問題鬧得沸沸揚揚;電影首眏同年,黑人領袖馬丁・路德・金(Martin Luther King Jr.)不幸遇刺身亡,這顯得《活死人之夜》的選角和結局更具時代的意義,充分反映了當時的社會氛圍(補:諷刺的是,回望五十多年後的今天,美國的問題似乎未有改善)。
雷米奧往後的續作,依然對社會有著深刻的批判。比如在1978年上映的《生人勿近》,除了彩色呈現生吞人肉的血腥場面外,電影還針對消費主義。《生人勿近》講述四位生還者躲到資源充沛的購物商場之中,打算過著無憂無慮的避世生活。有別於其他喪屍電影及電玩,雷米奧從未在任何一齣戲中解釋死屍復甦的真正源由,故此其一切行徑也難以考究。在戲中,群屍不斷想湧入商場,即使主角被槍擊數百遍,仍然能站起來,設法擠進來,其執迷的程度叫主角嘩然。其中一位角色猜測,可能是活屍生前留戀這個地方(一座普通的大型商場)所致。雷米奧正在暗示,現代人的慾求被資本主義嚴重結構化,即便一個人已死透,變成一具喪屍,但為了解決無盡的食慾,本能驅動下仍想到去購物商場。(打岔一句,Capcom 旗下的另一喪屍遊戲《Dead Rising》系列,正是從《生人勿近》取材)
更多《生人勿近》劇照:
然後,雷米奧的目光漸漸投去喪屍身上,甚至有回溯至海地奴隸喪屍的跡象。《喪屍出籠》開始描繪美國軍方打算控制喪屍,訓練他們成為懂得開槍和接受命令的軍事武器。《活死人地帶》更走極端,戲中的活屍懂得彼此溝通。最後,在身穿藍領服裝的黑人喪屍領導下,聯合起來的群屍搗破了人類新建的資本主義制度都會。
後話:兩種傳統的結合
總結來說,從海地的伏都教巫術傳說到荷里活的活死人電影,喪屍形象的源流發展都離不開社會脈絡,是帶有批判性的隱喻。補充一則小趣聞:由意大利剝削電影(Exploitation film)導演 Lucio Fulci 執導的《生人勿近》未正式續篇《生人迴避》(Zombi 2,因為《生人勿近》在意國上映時的片名是 Zombi),為了追溯活死人出現的(非官方)原因,電影把源頭歸咎於海地的伏都巫術,算是把古今兩種喪屍形象作了一趟微妙的結合。
延伸閱讀——《安眠醫生》:它不是恐怖片——介說恐怖片的原理|方川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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