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人要出軌?Tinder 時代的欲望與虛假性自由|胡雅雯
【01哲學編按】從許志安、馬國明、羅志祥,以至近日的佐佐木希,我們不時就有明星出軌或被出軌的新聞,視乎當時人人氣與地位(佐佐木希的臉孔被譽為「亞洲最美」、「日本第一純情美少女」」),每次都會挑起話題。
當今世代中出軌、不倫與「多人運動」並不罕有,有人嘆息道德淪喪,但也有人認為我們時代的性越來越自由。然而伴隨科技發展、唾手可得的各種性愛,是否真的快感的大解放?所謂的「隨心所欲」,又是否代表我們的欲望不再受壓抑?
一、服從快樂原則的出軌與不倫
在精神分析看來,人在快樂原則的支配下,不過是一股動物性的內驅力。快樂原則(pleasure principle)統治的無意識過程時時刻刻都追求獲得快樂,這種快樂是一種衝動的、實時滿足的瞬間快感,一種生物本能。如同薩德所說:只要我喜歡,什麼都可以。而性欲作為這種本能之一,伴隨著最原初人類與生俱來的本質屬性,代表著無意識中生的欲望,影響著創造力、性關係等等。
薩德侯爵:《索多瑪120天》、《閨房哲學》與那從地獄回來的男人
然而,本能——這種不受理性所掌控的驅力與激情——的滿足,所包含的破壞力量往往與社會準則和社會關係存在著衝突。最基本的本能,渴望即刻滿足的性欲、帶來愉悅的嬉戲行為等,在勞動過程中被視為不合時宜,若不對此加以節制、壓抑,勞動便無法順利組織和進行。當工作引進了這種對人的壓抑機制,也應允了受壓抑者的未來報酬。
同時,如果不工作,生活資料便無法滿足,消費也難以實現。這種缺乏也令社會成員甘心樂意地相信,本能衝動不能自由地被滿足,按照快樂原則生活是行不通的。於是原本屬於性的能量也在工作中找到釋放。由此,人類發展了理性功能:在經濟原則下,檢視社會與環境的實際情況,區分利害關係,從而與外部以理性為原則的社會運作保持一致。這一現實原則(reality principle)的存在,避免了原初的快樂原則支配下的衝突與自我毀滅,力圖得使快樂顯得更加合理且持續。
但是佛洛伊德也認為,對現實原則的服從和對本能的壓抑,是人類歷史中巨大的創傷性事件之一。
這種對「欲望自由」的壓抑事實上無法完全取消快樂原則的存在。它仍然保存在人的無意識之中,並且不斷地在人類與個體的歷史中回返,影響現實生活。也正因為被壓抑物會不斷回歸,因此禁忌史與隱蔽史得以構成——不要忘了那個著名的禁忌:不可奸淫!出軌、不倫便可視作快樂原則在個體中重複出現的結果,在無意識中它仍試圖追求著自己的目標。
對此類性事件的批判和討伐,則恰恰體現了本能的破壞性力量。當這些事件引起社會、道德等方方面面的衝突,早已「訓練有素」的外部法則會通過譴責,希望使逾越了禁忌的事情再次回歸現實原則,接受理性的控制。但有趣的是,根據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的情色理論,禁忌反而令人有想要逾越的衝動和渴望。
延伸閱讀——巴塔耶:情色是對生命的肯定,至死方休
二、單向度欲望:虛假的性自由
不可否認,在愈來愈多地方,性的確已不像以往時代那樣被視為羞恥的話題。性愛場面成為電影電視、綜藝節目宣傳的誘人噱頭;「開車」被視為當代人社交必備技能之一——不僅要會開,還要開得悄無聲息才算車技高超。Tinder 等交友軟件令性變得越發唾手可得;Instagram 上,一邊以誘人之姿挑起觀者性欲,一邊說著「不約」、「不喜歡沒禮貌的人」的網絡美女隨處可見;伴侶不再身邊?不用擔心,網路性愛(cybersex)隨時隨地一鍵滿足實時需求⋯⋯
關於性的內容——無論是文字、視覺還是身體層面,無不湧向我們的感官,彷彿不斷提醒大眾:這不再是一個談性色變的年代,相反,若你對性視若無睹、視其平常或閉口不談,才是過時了。
在〈外部的決定:聖傷、遠程性玩具與賽博性愛〉(Determination from the outside: Stigmata, Teledildonics and Remote Cybersex)中,研究者 Bogna Konior 甚至將現今的遠程性愛技術(teledildonics)與神(God/Jesus)並置而論。通過分析聖女傅天娜(Faustyna Kowalska)的日記,作者指出傅天娜在幻想中經驗了聖傷(stigmata,另譯聖痕)的過程(據信出現在某些聖徒身上,與耶穌釘十字架的傷痕相似)。在這一過程中,痛苦在她身體內綻開,但她同時感受到來自這種痛苦的愉悅甚至狂喜——來自神的注視與愛。這一體驗將一個身體注入(channelling)另一個身體,它是精神的、肉體的,同樣也是情色的,它令人將神視作情人;並且,這種痛苦的激蕩只能在身體內部而非外部觀察到。
如果說從前這種最高的情色愉悅是來自神,那麼,如今遠程性愛設備則取代了神,使人與人不再需要同處一室便能觸摸彼此、相互慰藉,滿足那種既痛苦又狂喜的愉悅。它可以隨身隱藏在身體各處,並用藍牙或 App 控制。
早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赫伯特・馬庫色(Herbert Marcuse)就提醒人們,看似人類欲望的範圍和滿足手段都得到了無限擴大,但當我們擁有性自由時,擁有的可能是一個假像。事實上,在現代資本主義社會裡,儘管表面上性自由泛濫,但由於性關係愈來愈緊密地依附於社會關係,欲望早已被置入整個社會秩序,被個體所處的社會組織起來了,這種「組織」壓抑並改變著人原初的本能需要。所以,在佛洛伊德的快樂原則與現實原則之上,馬庫色進一步區分了額外壓抑。這種壓抑是為了維護和加強自身統治秩序,從而對人的生命本能所施加的壓抑,是時代的產物,遵循操作原則。
在《愛欲與文明》1961年的序言中,馬庫色明確指出,性欲蔓延到先前被禁忌的領域和關係中,並非是根據快樂原則使愛欲得到釋放,反而是現實原則勢力範圍擴大的結果。「把性系統地引進商業、政治和宣傳領域就是一個最有力的例證。就性欲獲得了某種確定的票房價值或成了名望的象徵或按游戲規則進行的消遣的象徵而言,它本身已變成了鞏固社會的工具。」因此,性成了手段——為既得利益者服務的手段,而非目的。在這種性自由的背後,其壓抑也更嚴重了,它不僅壓抑愛欲,還將不屬於人類本質的欲望不知不覺地強加於人,使人身陷異化狀態而不自知。
相似地,《外部的決定》的研究者最終將遠程性愛(remote sex)與市場和資本相聯繫,指出正是資本——這種外部的、卻由人開啟的形式,在我們身上產生了異化的情色效果。遠程性愛玩具使得因工作因素而分開的伴侶相信,戀愛未必需要切身的接觸,一樣可以享受身體的愉悅。
但遠距離性愛的真正效果其實是,社會成員可以更好地優先為工作服務,尤其是不得不出差或到另一地工作,畢竟,你仍可以通過無線裝置與伴侶親密。這項研究最終揭示了,遠程性愛設備的潛能不在於調和、緩解人與人之間日益焦慮、擔憂的關係,卻恰恰給了市場與資本從外部重新引導人類欲望的機會。如今,另一種聖女傅天娜在等待著被注入,她的情人不再是耶穌,而是資本,她的身體分散在資本的控制中,震蕩不安。
三、強制的快感:「不管喜不喜歡,享受吧」
在社會秩序與資本的雙重作用下,我們似乎來到了「現在你們給我乖乖享受它(性)吧」的時代。稍微對性有一點理論認識的人都知道,它絕不僅僅是本能的滿足這麼簡單,更關乎權利關係,關乎暴力,關乎人的存在與死亡等等各種反思。但如果我們留意,便會發現,以往這些性背後的複雜問題在當下的敘事中都傾向於被抹平。當性的話題隨處可見,它亦被簡化為速食的享樂、單一的快感:它是一個吸引眼球的熱點、一個衝上流量高峰的機會、一次實時滿足卻無需花費過多精神維繫的關係。
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似乎像巨蟒劇團滑稽組合的電影《生命的意義》中,那個關於性教育的場景:當教師在學生面前演示性愛過程時,懵懂的學生們因為窘迫而企圖將眼光移向窗外,而老師卻問道:請您告訴我們,院子裡有什麼有趣的東西嗎?齊澤克在《幻見的瘟疫》(The Plague of Fantasies)中以此為例,指出「這一場景之所以顯得離奇,是因為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了通常需要遮掩的事物『正常』狀態的真相」。他進一步引述拉岡(Jacques Lacan)的理論,講到:快感並不是一種自發的狀態,而是由超我(superego)訓誡控制,是超我命令的最高內容。簡而言之,在拉岡看來,「超我是一項命令」,所包含的就是「去享受」的指令,它指揮著主體要去享受。
不無相似地,當我們時下談性時——不論是否有人想要將眼光避開,我們都好像不知不覺地被置入這個超我悖論——「不管喜不喜歡,享受吧!」享受視覺的滿足、「幽默」的「樂趣」,享受社交網站和遠程性愛裝置的便捷⋯⋯
如果不享受,就會產生無能的負罪感。齊澤克也指出,這種負罪感不僅僅存在於性,也存在於其他強制性快感之中,如艾森豪(Dwight David Eisenhower)的「快樂的五十年代」。當「必須快樂」成為義務,人們需要遵守「今天若不好好享受,就不配做美國人」的律令。這不禁令人想起所謂的正向思考,它最終為人所詬病也與這種強制快感的操作異曲同工:你必須積極,否則就是負能量太多,不要關注種種問題所在,就去享受吧,反正「我爽故我在」。
當我們自由談性的時候,我們時代的性是否真的更自由了?或許不然。馬庫色想要通過愛欲(包含卻不僅僅是性欲的欲望)解放,從而解放勞動,最終達至人類解放的願望,經過半個多世紀似乎仍然只是願望。
【本文原載於「新京報」,經授權刊登,原題為〈「日本最美的臉」也被出軌?單向度的欲望與虛假的性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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